正文 第五十二篇 「胡適考證派」

評壇人士早已指出,以名作家享譽世界而兼作紅學研究的,以張愛玲為第一例,而且作的不同凡響,超邁等倫。

這是事實,並非誇張抬捧之俗態。

但,紅學流派甚多,風格各異,她屬於什麼「派」?價值何在?為什麼她有過人的見解和成就?這都應該深入考論一下,方能使流輩獲切磋之功,後賢知引路之惠。

很清楚:她是個「胡適考證派」。

她不是書獃子,弄書本,作校勘,別的不會;不是的。她通西文,工翻譯,創作小說劇本,曾獲最高評價,列榜第一。她讀的古今中外的小說,不知其數,爛熟於胸中——這樣,才真算有資格作個被人嘲貶的「考證派」。

她的紅學學識,集中在作者、版本兩大方面,就表明了這即是「胡適先生紅學」一線的繼承者。

她學貫中西,所以不僅僅是通古文,富有「乾、嘉樸學」的流風遺韻……。

這就值得世上自命為「紅學家」的許多人聞聲失色。

「胡適考證派」的罵名最「盛」了,人皆畏而避之,敬鬼神而遠之。「紅學革命」的呼聲也不滿於以研究作者、版本為深切理解作品的重要前提的這個「考證派」,曾被認為是「山窮水盡」、「眼前無路想回頭」,呼喊「紅學革命」。這「命」怎麼「革」法呢?據說是要「回到文學創作上去」。

這個「革命口號」和「宗旨」,充分表達了「革命」者對《紅樓夢》所以產生「紅學」的內在原因是不知重視的,對中華文學傳統的「知人論世」這條原則也是不太理解的。他只要「文學創作」這個觀念,別的都在「革」掉之列。那麼,這種「革命」由學者教授去領導、實踐好?還是由大作家擔任好?

無疑,應屬後者,而由張愛玲這樣的作家來實現「紅學革命」真是再合適不過了。然而不知緣何,讓人奇怪的是她偏偏做了「考證派」,即「革命」的對象!

這個事例十分耐人尋味。

張愛玲在香港生活,後轉美國,她應早已聞知那個在香港首倡的「紅學革命」了;可惜她沒有認識這條新道路。

她的「考證」可謂變本加厲,細膩之極——也繁瑣之甚了!

我並不喜歡她的「考證走向」。我佩服她治學的精神態度,專誠摯切,以全身投入,因而多有創穫,為人所不能見,不能道。佩服是一回事,不喜其「走向」是一回事。

如果承認一部偉大作品須有一個大家基本共識可讀的文本,那麼這個文本即應視為藝術既定型體,而不再是逐步製作、修改、打磨、潤色的「歷程」,即片段的積累組織的「工序」狀況。無奈,張女士給人留下的主要印象,卻正是那些「工序」中的片段之如何組綴,如何改動,如何「補苴」……。

曹雪芹的《紅樓夢》,魅力由哪兒產生?絕不會是那麼瑣瑣碎碎的「部件」「榫卯」的材料和工技的事情。而張愛玲投入最多的似乎恰恰以此為「用武之地」了。

對此,我是惋惜而感嘆的。

詩曰:

盡如己意世間難,何必吹求仁厚寬。

敬佩心情兼嘆惜,通達理會味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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