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篇 「情感豐富的人」

晴雯

張愛玲對《紅樓夢》下了大功夫去研究「文本」而很少涉及其它。我起初見她很少有評議、賞會的言詞加之於這部小說的本身,乃至書中的人物,心覺必有緣故,但不一定是我們所能測度的。如今加倍感到她的「紅學」更確有其特點,即:她對歷史上的曹雪芹和書中的賈寶玉,都不表示褒貶愛憎。這種態度給人的印象也最為突出。

是無所感?是超然於喜怒之外?是不善表己意?……我都不太相信是那些原因。

她對曹雪芹說過一句話,指明是個「情感豐富的人」。此點似無贅言。

情感豐富雲者,是現代人之語言。在中華古昔,就叫做「多情」,這種人就叫「多愁善感」。

對「多愁善感」,有人批評是「病態」、「不健康」。是個接近貶詞的成語,對「感情豐富」雲者,卻又當作好話、贊語來使用與「接受」了。

多情,發展到了一個境界,就叫「情痴情種」,書有明文。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請注意,多情之人,即等於「多恨——抱恨長!」

所以,萬勿將「多情」誤會為「色鬼淫魔」。

賈雨村早已辯解過。今之人又有更大的誤會,認為「多情」就是「小流氓」——至不濟也得斥為「見一個愛一個」的下流人品。

這就是不能懂得:雪芹與寶玉的「多情」,是與「性愛」分別的,是一種慈悲仁心至意的施與(佛家謂之「布施」),也可以乾脆用大白話俗話來替代,即「體貼」。

體貼者,設身處地,以己度他,為之分享煩惱、委屈、冤枉、苦楚、悲痛——他的苦境,如我親嘗。

不知此義者,錯把「多情」當成了「多愁」。王國維先生即是如此。

殊不思,情是布施,而慾是佔有;布施是為人的,慾是為己的——自私自利的。

孔子答門人問,是否有一個字值得終生佩之(以為座右銘之意)者乎?他說:「——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一面是個「欲」,一面是個「施」,恰好引來說我拙意。

但孔子的話,是從消極面立言的。雪芹的「大旨談情」,則是積極的精神狀態。

我以為,《紅樓夢》的可貴與偉大,正在這一點上。

張愛玲不對這些「表態」。也許由於她畢竟是個女流,對這些,若發言不十分考究,就會給人留下話柄,或即因此,她採取了慎重寡言的辦法。

我相信,她讀《紅樓》,愛《紅樓》,絕對不會是看不到、想不到這些核心問題——因為,不然的話,讀《紅樓》,又有何意義、意趣可言?

看來,女子若想評論男人,出言不易;男人則常常放肆得很。一個男的可以隨便評說黛玉如何,寶釵如何,乃至「我喜歡哪一個!」等等,臉不必發紅。女子則不能「同日而語」。她不太願意擺出對寶玉這個「人」怎麼看的心裡話以「供世」——多半大俗人去當話把兒傳來述去。

我這樣「理解」她,不知是「幸而言中」,還是「不幸而言未中」?

詩曰:

不評寶玉與芹君,話到「多情」有確文。

真義每教俗世混,高人詞寡是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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