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篇 「連環計」

張愛玲在紅學上下了大功夫,重點是版本(抄本)研究,全部「五詳」,其實都是鉤連回互的「連環計」。如她所說,曹雪芹寫作時,手邊未必總有一部完整的書稿,也許只有某一部分若干回,即就此加以增刪潤色,而為應付需求,就隨時傳抄出去,故每次回數多少不同,文句彼此互異……。這番推想,較為近實,可謂明通之論。

但這番大意縱使近乎實況,還有一個伴隨的問題,即先撇開傳抄本,又有讀者售者將日久散落了的零冊而重謀抄配這一情況姑不纏夾,也必需考察作者雪芹的生活境遇、流離遷徙、「寄食親友」……諸多變異的特殊經歷,方能有助於判斷其寫作的大致歷程。就是說,把一部傳抄本「孤立」起來,還是不一定能看出其中各種複雜的現象。

在這一方面,她似乎不大留意。

比如,在我們所知有限的史料中,敦誠《寄懷曹雪芹》一篇七古,十分重要,因此詩作於乾隆二十二年丁丑,是十九年甲戌後的第三年,而詩之末幅勸雪芹勿再作食客、叩富門,「不如著書黃葉村」。由此可推:在丁丑以前雪芹是在作食客、當西賓時整理定稿的「甲戌本」若干回。丁丑詩證明,他已離城來到西郊山村,然又距作食客時並不甚遠。

依此看來,應是雪芹在右翼宗學之一緊鄰敦惠伯富良家作西賓,生活安定,「甲戌本」之撰寫相當順適,效率亦高。

他因「有文無行(xing四聲)」被東家逐客後,奔赴山村,必不出二十年乙亥、二十一年丙子兩年。

那麼,今存之《庚辰本》中有一夾頁上寫「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這表明是已到山村時的記錄,至少其時寫到第×回。丁丑之後,是戊寅、己卯、庚辰、辛巳、壬午、癸未。

從戊寅到甲申,敦敏留下了《懋齋詩鈔?東皋集》,中有多首詠及雪芹的詩。

這又使我們得知雪芹於己卯、庚辰之際,一度南遊,歷一載有餘又北歸。脂硯於己卯冬夜批書,正在此時。《己卯》《庚辰》兩本皆有「四閱評過」之記注。這第四次批閱,每閱輒有批加添,而非每批一定從頭到尾「系統全面」。所以有地位雖在前而所批之情節卻在後文的現象。

張愛玲被這現象攪亂了視線,定說是拆前移後,「大搬家」的寫作方式。

雪芹極困時,寄居之處,一桌一杌而已,無紙,拆舊黃曆葉子於背面書寫……。

於此可想,那時衣食無著,紙筆不全,時作時輟,不知幾度拋荒,又不知幾度重拾。因而細處小小失照,未能「統一」,實在必有。

張愛玲卻不計及此,一概斷為創作的需要,大拆改,大搬家,又據某些細瑣跡象判斷某本某回早晚,某幾回是早稿,某幾回是後寫……。於是一部《紅樓》,紛紜嘈雜,堆砌拼成——這種印象,留與了讀者。

究竟是否如此如彼?尚難一槌定音。

這就有些自相矛盾:既然如她所詳,那般清楚明晰,順理成章,如何又叫「夢魘」?若是「夢魘」中作考證,寫文章,安能這等周詳細緻?

她不同意《甲戌本》文字最早,可是又稱它為「一七五四本」。1754即是甲戌年。這應何解?

另一紅學版本專家趙岡先生,也認為《甲戌本》有晚於甲戌年的痕迹可尋。其實,今存之《甲戌本》也是過錄線裝,不是指甲戌當年的原底本。上面出現了晚於一七五四的用字、加批,是否就可推翻「甲戌本」這個基本概念?似乎還待細究。

甲戌稱「再評」,初評應更早。己卯、庚辰稱「四閱評過」,則「丙子對清」應為「三評」。脂硯幻名「畸笏」後,又於壬午、丁亥續批。然而似乎並無所謂「壬午本」、「丁亥本」傳世,似即加批於早先之舊本上。「新婦飄零」,脂硯仍在,「一芹一脂」,痛語如聞。

詩曰:

版本「詳」來功力深,時時一字定千金。

分疏若已全清楚,「夢魘」如何又自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