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篇 嶄新的創見

遍觀張愛玲的紅學見解,其中最新鮮、最耐人尋味的一點,是她認為湘雲是原來「早稿」的主角,但後來將二十回以前的故事「全刪」了(直到第二十一回突然上場)。

這一點已然奇了。誰知更奇的是她又認為林黛玉這個人物原先沒有,是後來由湘雲「分化」出來的!

也就是說:湘雲是寫實的,黛玉卻是虛構的。

這個現象,怕是別人所絕未道過的新意趣、新「方法」吧?

假使如她所解,那就是作者雪芹由於歷史實際上的種種複雜原由(非今日的我們通過簡單表面的「考證」所能知),而不便直寫他與湘雲的自幼真情,故此「化」出另一位「表妹」,借她來寫二人的感情。

又假使是如此,那麼等到作者一旦「借」寫的目的達到了,就只得安排一個黛玉早亡的構局而將她「交代」了,以便將真實筆墨「移交」給湘雲本人。

那麼,書中到了第七十八回中秋聯句,黛、湘獨在,寶釵退避,她二人一虛一實,幻為奇文——這方是藝術,這方是「創作」——然而,依然真實目標還是「自傳」:情節素材的主體還是雪芹與脂硯的——所謂「一芹一脂」,所謂「餘二人」的脂批的親昵語氣,一一得到了詮釋解讀,恍然如「夢」之覺醒。

豈不快哉!豈不幸哉!

張愛玲的文筆風格、講話方式,與我甚異;我今為之加註、加講,申明她含而不往下說的話言,使今日讀者豁然開朗,出了迷洞,世界光明,這不算我饒舌多事吧?

再重說一次:

所謂「自傳說」的本意,是「寫自身的創作」,相對於「寫別人的創作」而言;從未有與「創作」藝術成分互不兩立的任何念頭。麻煩並不出在「自傳說」者這一方面,是出在誤解、不明的那一方面。紛紛擾擾,糾纏了這麼多年。

這番意思,我在上世紀40年代創《紅樓夢新證》時,已然說得夠清楚了。我說:雪芹的書是「寫實」,但穿插拆借,渲染點綴,乃小說家之故常,本不在話下。何必絮絮贅雲……。

張愛玲之內心本衷,不能不承認「一芹一脂」的史實真理,意義深刻。

這可使一些「弄左性」硬不承認的評論者尋味一下,要不斷重新反思,以求真實。

詩曰:

黛玉原來屬子虛,雪芹何以有為無?

湘雲方是真脂硯,失樂園曾繪畫圖。

[副篇]字體與正文區別一下

張愛玲的「大拆遷」「大搬家」論,受了吳世昌的影響,而且十分嚴重。其實吳的論點是需要推敲的。如前文已舉,他說第五十八回老太妃之薨本是元春的事——元春在八十回前那麼早就亡故了……不知老太妃之薨是史實,是乾隆二年正月的事,太妃是康熙老皇帝的庶妃(後封熙)嬪者也,與元春之死於乾隆四五年間,純屬風馬牛不相及。

又如吳氏非說秦可卿之死原在「最後」,現存文本是「移前」了,云云。其理由何在?不過只是十二釵冊子排次秦氏居末罷了。殊秦氏之居末,只是因為她乃「家亡」「人散」兩大線路的兼「並行關係」人,即:她一方面是託夢於鳳姐的家亡人散警示者,同時又是與寶玉關係非常的重要人物——如把她排在釵、黛、元、探、湘、妙之後,則只與「人散」相連;如排在鳳、紈、元、迎、惜、巧之後,則又與寶玉人散一方關係不切。故此只得排於末後。然而這與死亡的遲早又有何交涉乎?

這種臆說猜想,卻使得張愛玲上了當,營造出大量的「搬家」論來。

話要公道,她對吳亦非句句採納。例如,吳見《甲戌本》有一批云: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余(今)賭新懷舊,故仍因之。

吳氏據此,遂斷言脂硯「保留」了《風月寶鑒》中的每回的「小序」——即變為「回前批」者是也,云云。張愛玲就不大讚同這個「小序」論。

其實,經典中如《毛詩》,有大序與小序,小序即每篇詩的註解形式;至於小說,從來也沒聽說還有什麼「大」序與「小」序,這不過是他一己的論點,但他卻作詩說:「棠村小序分明在,紅學專家苦未知!」(有人和韻云:「棠村小序何嘗在?紅學專家一笑知。」亦紅壇掌故。)

在此不妨順便說說拙見。

《風月寶鑒》之名,為「東魯孔梅溪」所題——即是「其弟棠村序也」,此為一事兩見,詞字稍變而已。蓋作序的,即是題名的:棠村者,即是梅溪之又一別署而已。

是故,脂硯所云「故仍因之」,就是仍存其書名,以表「懷舊」。並非什麼保留了「小序」。

很明顯:如系舊書「小序」,那定必每序內容是涉「風月」之事的話語。然現存的回前批(吳謂之「小序」者)何嘗有這些「風月」內容?既然新書已不再是「風月」之鑒了,又為何非要保存那些不相切合的「小序」?況且,雪芹並沒有一個給他作序贊助他的「其弟」;另條批已分明說是雪芹本因棠棣之悲、鶺鴒之威,方撰此閨閣之傳:可知有弟與之不和,並加威逼,安有「雅興」為他的小說作序哉?

所以,那「弟」應作「娣」,乃脂硯自指之隱詞也。

「梅溪」乃宋詞人史達祖之雅號,故切湘雲之姓,而史梅溪詞中正有詠「湘雲」的作品。這是借「史」喻姓。

再者,「東魯孔梅溪」也是隱詞,因為「東」是日升於木的「像」,五行之中首為「東方甲乙木」。可知曰「東」者,取其木義,下聯「孔」,則「子」之借字也——「木」「子」合為李姓,則脂硯湘雲之本姓也。

「棠村」也沒脫離了湘雲,她的象徵是海棠花,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我已不知說過多少次,恐怕人都嫌煩了吧?

總結一句:棠村、梅溪、脂硯,是保留《風月寶鑒》一名的題者、序者、「因」之者。這兒根本沒有什麼「小序」的事情。

張愛玲不採此說,有所甄擇,畢竟還該表而出之才是。

詩曰:

小序奇談且自誇,梅溪姓史見才華。

東方是木聯加子,魯籍旗奴諱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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