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篇 有香無香

張愛玲曾對人說,人生恨事,舊說是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她又添上一恨,即三恨《紅樓》未完,我再替她補上一恨:狗尾續貂。

舊說二恨,我最不喜歡所謂鰣魚多刺。彷彿人家魚身上自己原生多少骨刺就生多少,難道人家生不生就是為了給人吃著方便?這是從自私和殘忍的心理立場出發的「恨」,無非是個口腹之慾罷了,真是俗不可耐之至。

至於恨海棠無香之說,就較為風雅高致得多了。但鄭板橋卻說過:「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花之香不在濃烈,而在清微。況且,海棠到底有香無香?恐怕大有研究之必要。因為,比如音波,其頻度高的人耳不能接受,卻不能說人家「無聲」。同理,香亦有「波」,若其波乃人耳所不能接受,就說人家「無香」,可謂太淺薄幼稚了,是不知天高地低,渺小無知的想法了。

還有,海棠之香,恐怕也在於有的人能聞得,有的卻聞不見。試讀東坡詠海棠詩: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霏霏月轉廊。

詩人明明說的是「香霧」,可知東坡是能聞得海棠之香的一個「異人」。

說到這兒,我才回到《紅樓》上來:海棠是湘雲的象徵和化身,那麼,湘雲身上有香無香呢?

我以為,湘雲不但有香,就連名字的「湘雲」,也是坡詩「香霧」的變詞——雪芹的「筆端狡獪」,此一例也。

這層寓意解開以後,便又可聯想到東坡的密侶朝雲。

朝雲、湘雲,涵義無多分別,很易喚起人們的詩境聯想。但朝雲是「定位」者,而湘雲則是曾經離散之人。從史達祖的詞,可以看得清楚:「湘雲——不記是行人:樓高望遠,應將秦鏡,常照施顰。」相思相念之辭也。這一點切合史湘雲的身世命運,與「柳絮詞」同義。

晏小山詞云:「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可助想像,其境依稀有其似處。

「湘」實又北音「香」的諧聲詞字。怡紅院中,「香」字居首,所謂「紅」者,即是「紅香」,其大丫鬟麝月、檀雲,實即香月香雲——更不用說「花氣襲人」即是香氣。

還有,小丫鬟中又有蕙香,而蕙者,又與「崇光」相切,即《楚辭》所說的「光風轉蕙、泛崇蘭兮」,而雪芹將此名句借與了海棠,成為「崇光泛彩」一匾,受到寶玉的極口讚賞。

種種微妙,不可遽以一端淺測,故大文家的手筆,與小家子總是不同,也非陋儒所能曉悟。蓋此亦不僅僅是個文學的事情,其根本仍是一個中華文化的大課題。

這一節所論,似乎逸出題外,與張愛玲脫離了「話緣」。但我正是想藉此表明:她的紅學路數,似乎與這些較深的層次尚有隔閡。

詩曰:

誰把湘香認海棠,湘香何必即江湘。

行雲流水歌聲切,春夢隨雲憶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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