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篇 所謂「大雜燴」

探索「舊時真本」,就是為了儘可能地窺見一點點雪芹原書的整體構思與終結主旨,又因此可以曉知這與高鶚的偽續是本質的大區畛,不關「藝術」細故。張愛玲以為,我引的10條資料是個「大雜燴」,而我誤認為一。也就是說昔時的「真本」「異本」有好幾種,孰真孰假,莫衷一是。

她的批評我誠懇接受。但也有幾句話要說明:——

一,盡量搜輯資料記載,以供全面研究,是功是過?

二,存在的資料是「客觀」的,非出我造。

三,現象上的「大雜燴」,有沒有尚欠深刻研究、乃至誤會詞義、思慮欠周等問題。是否都諉過於資料的「雜」?

這些,都不是三言五語所能定讞的。

事實上,這是當時的「熱點」話題,「開談不說《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的風氣下,主要是「開談」,今日可見的,不過是幾個特別「勤快」的動筆者,記成了文字;而這又包括著多層的輾轉傳述、「傳聞異詞」,此有彼無,彼詳此略;又有走樣子、加枝葉、添附會;還加上各人表達能力有差異,措詞有工拙……。

還有一個極關重要的事實,就是人的記憶有其明顯的特點,姑稱之為「各取所需」。就是說,彼此聽、讀時的注意點很不同,因而留下的記憶點也各有所重,並非千人一律,「平衡」入腦。

我舉一例:數十年前,我與家兄祜昌於大年三十(除日)這天苦趕返里團聚省親,是日奇寒,我得力於一個機緣坐汽車早趕到了,而家兄從塘沽往回趕,路線曲折,末一段是坐笨木騾車,全無禦寒之具。很晚才到家,凍得夠受,用熱水洗臉,欣慰地向我說:「可真夠嗆!同車一位老太太,下車時說:『哎呀!我的臉都凍沒了!』」此情此景至今歷歷如在目前。

老太太的奇語,意思是說,那真極冷,整個臉凍麻木了,失去了知覺——就覺得自己這張臉已然「沒有」了!

數年後,又適值除夕,我向祜昌提起前塵,重溫老太太的奇語。不料,他聽了茫然愕然,說:不記得有這回事。

以後,我與他「互證」記憶,方發現共同親歷的幼、少往事,大量細節是他記得極詳細,我已茫然;反之,我能說得十分生動的往事,他卻模糊得很了。

以此而推,記述「真本」者多為傳聞入筆,並非個人親見詳讀,其彼此記憶之出入又當如何?

最明顯的,如陳其泰、姜亮夫二例可資「反思」:陳只能說出其祖父特賞寶湘除夕和詩……。難道這能說成是只有此事?同理,姜能回憶全部為16冊之多,而他只能舉出寶、湘相聚重逢一點點情節;如飢如渴的「紅迷」再求問別的,他一字也答不上來——又難道這能證明他所見只此一節?

所以,焉知不同人所記「不同」本不同之事,不是出於上述一個道理?寶玉「擊柝之流」,遇北靜王,化緣巧遇襲人仆地(不一定就是「死亡」之義,是昏倒)……最後他又與湘雲於千迴百折後重會,重會後曾除夕聯句,這,就如各記其最感興趣的、印象最深者,並不可異,並以為這就等於他們這些人見的都不一樣,各有一部「異本」。

我覺得張女士這種判定「大雜燴」,是太性急太「直線邏輯」思想,太魯莽,輕於定案,於是又成為她自入「夢魘」的一例。

這樣判案,有點兒危險,很容易將真斷假,「失之交臂」。

——萬幸,她已承認「早稿」曾有寶湘重會,非出胡編亂造。謝天謝地!

只要她承認了這一最要點,所余其它疑難課題,都不難逐步破解,需要時日,需要智力,需要靈慧,也需要續有發現(如資料之類)。再聰明,一個頭腦也解決不了曹雪芹留下的全部奧秘。

最近,有一小友告知我,網路上忽見一則傳聞,8年前白俄羅斯人於東北「撿」到一部《紅樓》,與今不同,只見一頁,寫的是湘雲批評寶玉:「怎麼你越唱越唱得俗了!」好像是寶玉有貧後賣唱之事(?)

不拘可信與否(網上多偽造惑人),反正有一點:即使出於編造,焦點也聚在寶湘之間。也非「巧合」了吧?

詩曰:

關切為真抑可商?傳聞詞異亦尋常。

眾家記憶非機器,電腦當時尚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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