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篇 奇語驚人

讀張愛玲此書至「五詳」,令我感到這是她結束「考紅」的文章,無論從哪個角度說,確實更重要而更難得討論欣賞了。

「五詳」目的是考論「舊時真本」。這個主題,粗心人只以為是她對這個「真稿」的可信與否大加評議,其實這裡的真核心本質還是比照雪芹原著與高鶚偽續的大分界、大反對,不可調和的秦、楚與項、劉。忘記了這一點,就談不到理解她、評價她了。

在這篇「結文」中,第一是她抓住了作者曹雪芹一生為之滴淚研血的三個女性,即:一黛玉,二襲人,三湘雲。

張愛玲敘事說理,無休無止,重重疊疊,反反覆復,而我們期待的她的最簡明爽利的、透明鮮亮的正面話,卻最少最珍稀難遇——需費盡了力氣、耐性,才忽然意外地發現了寥寥二三奇語,令你感到驚奇和喜悅。

她的意思是說,寶黛「愛情」,至「訴肺腑」為最高潮,以後就顯得淡化了,連紫娟試忙玉(俗本改「莽玉」)那一回,雖因黛而生文,亦非二人當面的情景。並引太平閑人之評,以為二人年齡漸長,有所克制,不似從前……,她評為「曲解」而又承認:畢竟讀者對此「漸」「淡」是感受一致的,是實在的。於是她的整個一大套「大刪改」、「大拆遷」、「大搬家」的夢魘又都重述一遍,找出「理由」,想像這是如何「刪改」的,云云,等等。似乎是說,本來和以後應有二人更精彩的場面,今既不存,感嘆痛惜。

——以上,說是評非,總之尚無大奇之處,一般讀者,尚能領會而表同。

可是就在這兒,她忽然「蹦」出了一句令人驚訝不已的奇語——

……而寶黛是根據脂硯小時候的一段戀情擬想的……

這幾句話,對別人起的作用,不得而知,對我來說,則真乃「石破天驚,雲垂海立」了!

我不禁像劉姥姥,口中連念「阿彌陀佛」!難讀的張女士,從不肯對脂硯其人說一句正面話的,卻在此「交心」、「坦白」出來!

這是「筆法」?抑或「潛意識」——她不願承別人的考證,卻心裡早已默許了?還用我再羅嗦嗎——脂硯才是真有其人的「原型」,名為黛玉的方為「創作」上的虛構(說得難聽些,即「編造」)。

那麼,再也不用「證明」了:她分明確鑿地感受到脂硯原是位女流人物,小時候與雪芹親密無比。

這麼一來,事情就「好辦」了——我與張女士縱有一千條分歧點,縱然她從不提及我的脂硯考證,只要肯說出這麼一句,正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的這力量反比別人更重千鈞。

紅學史上一個最關鍵問題,由此可以解決定論了。

張愛玲既然「不慎」逗露潛意識中已然接受了拙考的脂硯是女性,亦即湘雲的原型(寶、湘幼事,她已說明),那麼她自己製造的「夢魘」就有一線熹微出現,不意夜魘將退,曙色在窗了。

脂硯之批:「……回思將余比作釵、顰,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余嘗[常]哭芹,淚亦殆盡」、「唯願造化主再生一芹一脂,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聰明絕頂的張愛玲,你怎麼體味這些話的語氣?如何「詳」她們二人的親昵關係?是什麼叔叔、舅舅、哥哥、爸爸種種怪說所能說服了你嗎?(注)

湘雲的故事變化大,純由原型脂硯的經歷太坎坷太曲折,書有早稿改稿,倒是合理的推測。

夢遊幻境所聆湘雲之「曲文」,可以是原先早稿有意不及,也可能是有意留與「因麒麟」一回對看,讓讀者自尋自悟。

這個極大的關目,終於可以不再入於「魘」的了。

詩曰:

脂畸原是女兒身,幻化題名障目塵。

湘黛誰虛誰不實,聰明絕頂服斯人。

(注)畸笏,即脂硯之晚年化名,參看拙著《紅樓奪目紅》「俗事用俗筆「篇。「命芹溪刪去」的「命」毫無「長輩」口氣義,例如中秋夜湘、黛聯詩,也說「命他快聯」。「余久不作此語矣」之「作」是「聆」字行草書的抄訛。乃脂硯女性憶舊語,更與「長輩」無涉——「長輩」難道會見一個晚輩就說一次「不忍相見,免得彼此傷心」之類的話,又成何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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