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篇 仗義探庵的思索

「四詳」中值得贅述的不多,因為她所主張的「後添」的內容太多,連「抄家」也是後加上去的,很多人物是以前沒有的……。這樣的「賬」不好算,各存一說,也就是了。

就中有一點值得思索,她根據一條批語說到「賈芸仗義探庵」,於是推測說,所探的不像是妙玉、芳官,而把可能性安在惜春身上。這種意見是引人注目的。

但惜春的判詞、曲文,都未見預示她出家後還有什麼情節與作用,只是「獨卧青燈古佛旁」罷了。也不見得猜得對,賈芸為何探她?而且是「仗義」而為之?俱不易講出什麼道理而能作為「探佚」的一條貢獻。

如今我卻由她的啟示想起另一個可能。

我以往受同行某君(忘其名)的影響,認為庵是鳳姐落難之地方,與寶玉的獄神廟是「男女有別」的分在兩處。目下則尋索書中其它線索,參互起來,看是否別有新境——

賈芸的出場,是在大觀園工程中謀一項差使、收入,向鳳姐求助,說動賈璉。然後,他又戲認幼叔寶玉為「父親」。認「父」之後,孝敬了一盆白海棠。

白海棠給探春起社定了名,「海棠詩社」從此開始了全部書的「詩格局」一條大脈絡。

海棠社的真正意義是:社為湘雲而開,她最後至,獨作兩首。而後至卻由於寶玉求老太太派人專接而來的,是社「員」中的唯一貴客(別的都是賈家人,釵亦屬之,因後為賈家媳婦)。

從海棠起,一直引向菊花詩,引向柳絮詞,還引向最末一場大聯句,中秋夜湘云為詩主(參看《周汝昌點評紅樓夢》)。

這中間還又濃墨重彩地現出一場金麒麟的絕妙奇文。

——所以這麼些重要筆墨,為何而費?為誰而設?難道就是為了史湘雲日後碰上一恩人,而他叫衛若蘭?

怪!大作家張愛玲竟認為這樣倒是十年辛苦、「大拆改」、「大添加」、「大搬家」的一個絕大的「目標」?!我拜問。

怡紅院內,「蕉棠兩植」,是一關鍵標誌,棠喻湘,蕉比黛,亦即「怡紅快綠」是矣。

「紅妝夜未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還有「崇光泛彩」題海棠,也還是東坡的「東風裊裊泛崇光」!

我要再拜問張女士:您看一部《紅樓》,雪芹曾給哪個女兒這麼多的絢爛奪目的光彩和詩意?您為何對這些採取「不在話下」、「不必多及」的態度而專門一味去講什麼「後加」、「後改」、「大搬家」——把七寶樓台拆得那麼不成樣式?

衛若蘭,您認為何時哪回才出現?他在全部書的構思、章法、作用、意義上是什麼樣子的?雪芹玩了這麼一個大把戲,也算「十年辛苦不尋常」嗎?

由上述這一條大脈絡來看,賈芸是用海棠「引」來史湘雲的使者,而他又是唯一一個曾進入絳芸軒的男子,那就讓我感到這中間有「信息」可尋,他到最末幅的「仗義探庵」,應該是仍與湘雲相關的情節。

湘雲落難後,幾經艱險,後來棲身於一個尼庵中,而為壞人監困,不得自由,無法與寶玉取得聯繫。

又過了幾多曲折,寶玉得悉這個線索,也無力搭救,遂由賈芸慨然承諾,前去探訪蹤跡。

這是要冒險的,會遭暗算而陷身不測之境的。賈芸不惜犧牲身家性命,仗義而往,終於獲得確信。遂由馮紫英、衛若蘭等貴公子出力,救出了湘雲,並綰合了寶、湘的情緣,成為眷屬。而金麟會合,是衛若蘭曾得已失去的一麟,終歸重圓。

這是我對賈芸「仗義探庵」的思索。雖是假想,或比我從前的推測要更值得深入研討。因為從章法上,小紅是獄神廟慰寶玉之舊人,而賈芸正是送海棠、進怡紅的親者。紅、芸二人之力,成就了寶玉與湘雲二人遭難後流離兩地而得以重逢會合,終成雙星白首——所以「絳芸軒」之名,實為雙關小紅、賈芸之義,但人不能察覺,匆匆讀過耳。

絳:絳洞、茜紗

芸:芸為香草,又合湘雲之雲。

此一層也。

絳:紅玉

芸:賈芸

又一層也。

賈芸、小紅救了絳洞、湘雲

又一層也。

張愛玲若見我此解,不知又作何評論,點頭乎?不置一詞乎?口雖不言心許之乎?

正是:

諧音妙語幾層關,兩對夫妻照膽肝。

昔日棠花為獻禮,今日仗義更艱難。

「夢魘」「夢魘」,據悉是張女士把書給了宋淇看,宋氏以洋文說了一句NightmareintheRedChamber,於是她竟很喜歡它,就采了用為書名。

這個nightmare「壓」了她的夢十年之久,她仿杜牧之句,說是十年一覺迷考據,

贏得紅樓夢魘名。

我也效顰,也仿小杜句云:

十年未醒張君魘,

贏得紅樓拆改名。

戲語,莫怪。

我這小書似乎是為了不贊同張愛玲的這種樣式、如此方法的考證,實則也不是全不謂然,我只是看到她的若干理據的大前提是錯采他人之臆說的,這樣的理據引申出來那麼多的層層次次的煩瑣推衍假想,表面是頭頭是道、粲若列眉,而一按其實,多屬子虛烏有,以此為得,以此為《紅樓》之廬山真面,以此為寫作的借鑒寶鏡——是否明智?會不會導人步入誤區?杞人憂天,我不自揆,貢此愚言,幸不多罪。

有人說「紅學」是近世的一項「顯學」。只因這一「顯」,趨之若騖者日益加多。真像張愛玲女士這麼下真功夫的卻很少。因此,儘管我不完全贊同她的論點,卻對她的誠摯的嚴肅的精神表示讚佩。如果能說成提倡學習一點張愛玲的學風,必將大有益於今後的紅學事業。

詩曰:

抑李揚張豈我私,花開紅紫各新姿。

不宜一夢長為魘,珍重多才女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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