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篇 怎麼讀詩

黛玉

張愛玲怎麼讀詩?

《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前,有一單頁題詩,七律八句,詩云: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題者云:此詩最得《石頭記》的真情真意,惜乎失名——避而不宣的遁詞也。

張愛玲以為,八十回後原書是賈環害寶玉,爭奪「世襲」官爵,所書詩的頭兩句指此而言:自家人自相爭鬥、傷害。

這樣的話,頭兩句就孤零零了,下面的「承」聯,怎麼成了「轉」?轉到公子的情懷和批書人的恨?再下又是歷夢幻、枉吟哦——這和首聯全不相干。

尤其讀到結聯,那是仿項羽的《垓下歌》「虞兮虞兮奈若[你]何!」,是說:作者雪芹自喻「情不情」(《情榜》中評品),「你如今又將怎樣處置(對待、敘寫)我呢?」

整篇後六句,是「情」以及與之相關的感嘆,這與兄弟「鬩牆」,爭奪「冠帶」「家私」何涉?

她就是不想——或硬不承認:那兩句是喻詞,比方雪芹著書之痛苦、寫自家、寫自己,渾如自攻自、暴露真實,不掩「家醜」與「隱私」,包括自己的痴念奇思,也包括自己嘲笑自己。

所謂「自傳」說,就是指這個意思,不是「撰碑」「作史」——那是誤會,與「自傳說」有何交涉?

她又不知把《甲戌本》卷前的七律與此對照互觀——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我想不必太羅嗦了,明眼人一見,便悟此乃同一內涵,寫法小變而已。「空歷盡」即「同幻渺」;「枉吟哦」即「盡荒唐」。更要者:茜紗公子即那位「情痴」雪芹作者;「脂硯先生」即那題詩人「紅袖」。全是互詞顯義,以待知者自解。那「先生」,那什麼「叟」,全為隱諱身份而設置之「煙幕」罷了!「奈我何」,脂硯女之自指也。

張愛玲絕慧之人,竟未透過「字」面而陷於「以詞害義」了。

「茜紗公子」是書中人,「脂硯先生」是書「外」人——你能這麼分嗎?「字面」是「分」了,你若據此認真死看,豈不太笨乎?

可見,作書、批書之兩位「一芹一脂」的意念中,本來就是書「中」書「外」互聯合喻的——《紅樓夢》的最大獨特點,就在於此一與眾絕異,或謂「絕特」!

然而,人們偏偏要這書的絕特點消滅,竭力拉向「一般化」,彷彿這不會有,也不容其有。連張愛玲也「未能免俗」。

她在一篇散文中表示:讀《紅樓夢》的都把它當成自傳、他傳或合傳,就是不把它當小說!

言下頗為感慨不已,笑世人之愚,考書之痴。

然而,她又明言麝月是真的唯一留在曹雪芹[注意:不是說「寶玉」]身邊的「實有其人」了!

你看:妙也不妙?誰來替愛玲女士去再「考證」她到底潛意識中是怎麼「劃分」茜紗公子指誰呢?

詩曰:

茜紗脂硯對為詞,紅袖情痴了不疑。

未向此中參妙諦,枉勞才女費靈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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