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篇 英雄所見略同

張愛玲此書的第三篇,方開始講論《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幾個古抄本。但她是從楊繼振藏本講起的,此本尚無「脂硯」痕迹。她不採別人已用的「夢稿本」一稱,而名之曰「全抄本」。此稱只因古抄之中只有此本是一百二十回,異於其它皆為八十回者。

可是,張女士既采此稱,就顯示出她的自相矛盾的概念欠清的毛病了。因為,她是一力分辨原著與偽續——用了「狗尾續貂」的典故(見自序),怎麼竟又把一百二十回叫做「全」了呢?!

智者千慮,亦有一失。如是如是。

從這篇起,她的文章顯出不凡來了,真知灼見,絡繹繽紛,引人入勝。

在她以前,研者對此本的評價和推定年代,意見不一;她第一個指明:此本(八十回前部分)年代早於甲戌、庚辰諸本。

我的四兄祜昌,在(上世紀)60年代向我說過,楊藏本是個很早的本子,字句多存本真,十分可貴。

當時因各本都在祜昌手邊,作大匯校工程,我根本無暇及此,所以聽了他說,印在心上,只是無從驗證。

我只向他提示一點:此本把「都」寫作「多」,分明是南方人口音。今知張女士也注意到了此點,而她還舉出吳語、南京語的例子,並說,十二釵中如釵、黛、湘等,應皆蘇州人(應指出生、長大之地)。

我在《紅樓夢新證》中早已指出,從第五回判詞、曲文的韻腳字和其他諧音字來看,雪芹口中還帶著江南的土音,不是地道的北京官話「標準」音。

那麼,此本中的「多」,是雪芹手稿之跡?還是抄手之痕?不易斷言。

她在此本中發現「老二」(稱寶玉。老三是稱賈環),說這是南京話,不知確否?因為天津人就都這麼說,京中人也有此語。

家兄年紀已大,其稟賦之性情不是很敏銳很精密,沒法與張愛玲相比,而早已感受此本文字之早,可謂英雄所見略同了。

但一講到此一問題上,就又牽涉到又一問題:在匯校取捨上,是依早期之文本好,還是取後期改本為勝?

記得有人說過,丟進字紙簍的文稿,未必都是不好的,不可取的(大意)。我意話不一定非這麼說;事實證明:一個寫作的人,初稿儘管不「完善」,卻代表「原汁原味」;因自己想要「精益求精」,好心費上一番力氣精神,結果有些改「好」了,同時卻也有的反而弄得不如當初了,甚至「點金成鐵」。

文心是一回事,細針密線,呼應緊巧。文筆是另一回事,剛健利落,神完氣足。兩者是會「衝突」的。「細」是細了,疏漏齟齬是匡救了,可是那文字卻塌了,蔫了……。這樣例子並不罕見。

張愛玲之奇才,心極細而記(記憶力)極強,萬難企及。她舉出的大量實例,楊藏本(所謂「全抄」)作何文,後本如庚辰本等又修飾為何文,數量之多,差異之大,令人吃驚——我自慚枉作了「紅學家」!可是,她就是給你「開賬篇」,不給你多說一句別的話。

她像個「科學家」,不像是作家和文藝鑒賞者。

但她為何如此專註於這些「細節」?當然包含了探索雪芹文心的、創作經驗的「奧秘」。

她結語認為,此本也是拼配本。在十九回之後卻都是原著早期的文本。

這就有了意義。

我與家兄都傾向重早而慎晚。我們的這種「傾向」要得嗎?會不會讓她失笑?可惜已無法請教於這位奇女了。

詩曰:

英雄所見幾般同,一字為師也樂從。

世上若干狂妄者,勸他仰止愛玲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