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篇 一尊菩薩

從張愛玲的第一篇「紅學」文章,喜獲她對偽續四十回的一條總評語:

因為後四十回烏煙瘴氣,讀者看下去不過是想看諸人結局,對這些旁枝情節,既不感興趣,又毫無印象,甚至於故事未完或顛倒,驢頭不對馬嘴,卻沒人注意,這是後四十回又一特徵。在我國舊小說或任何小說里都罕見。

在惜墨如金、字比笆斗大的張女士來說,能這麼清楚明白地評議,已然十足珍貴了。儘管還有些「嗜痂」者還抱著後四十回大聲喝彩,更多的人正如她之所云,包括我知道的高中青年俊才。

一點不差,「看不下去」!

像「流水賬」,拙劣地砌湊「情節」,人沒了靈魂豐致,話沒了神情意趣,事沒了寄託寓義,一片無情無味的堆垛。說這是「文學」,並且還「精彩」、「偉大」,豈非糟蹋我們自己的輝煌文化?

「烏煙瘴氣」當道,自然「天日無光」了。

《紅樓夢》未完——「完」的是這個。

哀哉!

她努力尋找續書的線索,也提到了「萃文書屋」,即程高本一百二十回活字擺印者。但沒得出結果。

這是由於她還不知俄國第十屆教團團長、漢學家卡緬斯基已在一部程高本上註明:宮廷印刷的!昔時在京的外國教士知道的內幕消息比中國人要多。

這「宮廷」指乾隆的「武英殿修書處」,專用木活字印書(主要為《四庫全書》而設)。我已考明:一百二十回「全本」乃和珅所主持炮製,他指使「修書處」以劣等木活字(不堪用剔出的)擺印此書,當然不能公然暴露實情,皇家豈能印小說?故掛出「萃文」之假名——「萃文」者,正是清代活字版,雅稱「集錦」、「聚珍」的又一變詞也。

是故,文獻稱程高活字本為「殿板」的證據——「殿」者,與卡氏所云「宮廷」同一意義也。

張愛玲也註解了高鶚的那首七言絕句,什麼「老去風情減昔年,萬花叢里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禪。」是說他既已「蟾宮折桂」,中了進士,心情舒暢,就不再去弄那「萬花叢」(紅樓群芳萬艷)了。這解甚確,比別人之解高明得多。

今日還可以順帶討論的問題有三:

一,她采別人之說認為元春(從省親儀仗看)應是一位王妃,而非皇妃;於是牽附上曹家王妃,即平郡王訥爾蘇之福晉為曹寅之長女,雪芹之大姑母。

這就錯了。作小說取自家素材絕不能錯亂輩份,那是倫理道德觀念所難以想像的事(今日之人往往不大理解此義,就亂拉扯了)。現在新研究表明:元春本是康熙廢太子胤礽之長子弘皙的王妃。弘皙於乾隆四五年舉事,要推翻弘曆乾隆帝,此所謂「雙懸日月照乾坤」——湘雲的牙牌酒令所說的李白名句,暗指兩個皇帝並立(弘皙已設了政府機構)。

二,張愛玲雖然對妙玉的結局也作了推測,只是太簡單太模稜兩可。她對書中這一重要人物竟無一字評語,似無感情認識,甚至連「骯髒」二字古語本義也不知說明。這卻令我吃驚。」骯(kàng)髒(zǎng)是剛直不屈,與「骯髒」毫不相干。

三,對原著中人的名字,她指出賈蓉之妻為許氏,續書卻變成「胡」氏,以為或是沒看清、記不得。但也指出原來的史大姑娘、史大妹妹,雲妹妹、雲丫頭等,到了續書卻削去「大」字不用,又「雲」一概改「史」,如「史妹妹」、「史丫頭」……。

這則有何特殊必要與用意?她未有表態。此事透著奇怪,她也沒猜出道理。

為了斥偽返本,她卻先為偽而耗此心血,值不值得?可以有不同評說;但不能不為她的苦心痴意而感動、感激。

如果說到這個現象的實質,卻要悟知:這正是《紅樓夢》一書的大悲劇。

張愛玲彷彿是一尊菩薩,為了曹雪芹其人其書,發大慈大悲心愿,為觀者眾生說法。

讀了這「未完」第一篇,覺得這不是女作家張愛玲的上乘文章,有點兒碎,有點兒亂,文筆也不健舉,缺少精氣神。其好處是真率,不做作不打扮,有李後主詞「亂頭粗服」之致。她似乎不拘俗世細節,自得自在,甚至是自語自賞,而不是對人宣義,流露著詩人氣質。她對本子的稱呼也不求「規範」,什麼「甲本」「乙本」「今乙本」「舊本」「全抄本」……足以讓初學者目迷五色而茫無頭緒。

但是,我也相信:她後面會有佳文可賞,如同顧虎頭說的:「倒食甘蘆,漸入佳境。」她不會讓人失望。

詩曰:

彷彿重來觀世音,現身說法自沉吟。

說來說去無人會,枉費憗憗十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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