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 天日無光

從1922年到1928年,即張愛玲3歲——9歲的童幼時期,竟是在我之故鄉天津生活長大的。我是郊區一名寒磣村童,她是市裡的一位富家小姐。天津是「通商口岸」,有辱國喪權的外國「租界」,英、法、德、俄、日、意,一概俱全。「租界」有「治外法權」,有錢的寓公最多,清朝的遜位皇帝、遺老遺少,官宦世家豪商大戶,聚於一方。那「生活」是紙醉金迷,花天酒地——我這村童連「想像的翅膀」也飛不到那種境界的外邊緣,所以不敢妄置一詞,假充內行。我提這,是由於想問幾個疑點——

一,張愛玲從小過的是超高級生活,闊綽得不得了——那時家有汽車、司機者簡直「望若天人」。她父親是個「闊少」,吃喝玩樂,聲色犬馬,嫖妓女,養姨太太……,浪蕩子行逕。她物質享受一定可觀,可是精神快活嗎?

二,天津是她的小說事業的發祥地,這已清楚不過,除了她「本體」性情外,受了父母的影響嗎?如受過,是些什麼?

三,據傳記,生母黃氏早離走異鄉了,父親張廷重為之撰《摩登紅樓夢》的回目,是歷史事實,而且廷重還是給她講解《紅樓夢》的啟蒙老師,那麼,她和父親的「紅學觀」是一是二?如有異同,都是怎樣的?

四,張廷重已是「民國人」了,家學淵源,古學根柢甚厚,又任職為鐵路局英文秘書,那麼,他乃是當時的「新式」人物——這樣,張愛玲自言受古文的毒太深,又日後精通英文,這不可證帶有父親的影響嗎?

大凡一個人的「精神組成」,是很複雜的,先天秉賦性靈,後天教養熏陶,親友交往,社會環境……,這是個「化學分析」難列出「方程式」的課題。——我這篇話,是想妄揣:她十四五歲開筆創寫《摩登紅樓夢》,假設她父親的回目的語義風味沒有歪曲她的本質的話,則我以為這不代表她——或不全代表她的思想見解、性情感受;那裡面至少有她父親的「世界」在混雜、左右著。

因為,從那六回書的回目看,看不出她雖然對高續不滿,卻也尚無多少高超、深刻的理解與理想——沒離開一男一女的「愛情中心」思想模式,只加入了些當時當地(津、滬)「十里洋場」的某些社會現象,編織出這一本小小的書文。

這樣說,我絕無輕薄、貶低這位天才少女作家的意思——而且這也只是我大膽的推測。我的重要一句話是:她自己與父親的「紅學觀」不盡相同,她對《紅樓夢》原著八十回或以後的「部分」,本能地覺察、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不對勁兒」!

她自云:從十二三歲時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以下,只覺得「天日無光,百般無味」!

真真令我震驚,不禁暗自叫絕,數十年來,第一次目中映出這麼樣的八個大字!

詩曰:

石破天驚古來稀,芳齡少小語聲奇。

忽然天日昏雲掩,無味難堪豈有「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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