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後記

奧廖爾戰役快要勝利結束了,從北邊進攻的一些先遣團已經在上報說:他們從克拉斯諾戈爾斯高地上看見了一個燃燒著的城市。就在這時候,勃良斯克前線司令部接到一份報告:在該區作戰的近衛軍殲擊機團的飛行員們在最近九天中一共打下了四十七架敵機,而他們自己只損失了五架飛機,犧牲了三個人。因為有兩個人從被打中的飛機里用降落傘降落了,然後又步行回到了自己的團里。這種戰績,甚至在紅軍猛烈進攻的時候,也是極其罕見的。我是乘聯絡機飛抵這個團的,準備給《真理報》寫一篇有關近衛軍飛行員戰鬥功勛的文章。

這個團的機場,實際上坐落在一個普通農家的牧場上,那上面原有的土墩和田鼠扒出來的土堆被湊合地平整了一下。飛機就像一群山雞似的,隱蔽在一片小白樺樹林的邊緣上。總之,這是暴風雨般的戰鬥日子裡最普通的一個野戰機場。

這一天,該團過得極其吃力。傍晚時分,他們正準備收場。這時,我們就在這個機場上降落了。在奧廖爾附近的上空,德國人特別「活躍」。這一天,殲擊機完成了七次戰鬥飛行。在太陽正落山的時候,最後的一批機組已經作了第八次飛行返回來了。團長是一個瘦小、曬得黑乎乎的、行動敏捷的人,皮帶束得緊緊的,穿著嶄新的藍色飛行制服,頭髮梳理得非常整齊。他心悅誠服地說,今天這個狀態他講不出一點有條理的東西來。因為從早晨六點他就來到了機場,曾三次親自飛入空中,所以眼下累得要趴下了。在這一天,其他的指揮員也無心顧及到新聞採訪。我明白了,採訪只得拖到明天,況且要回去的話無論如何已經太晚了。太陽照在白樺樹樹冠上,它的光線像被熔化了的黃金一樣撒滿在樹的上面。

最後一組飛機降落了。馬達還沒有關閉,它們就徑直向小樹林滑行。機械師們手工操作調整了飛機方向。飛機的掩體是馬蹄形的,在這掩體上蓋有綠草皮。只有當飛機進了這土掩體停下來的時候,飛行員們才慢慢地從機艙里鑽出來。他們臉色蒼白,神情疲倦。

第三航空大隊隊長的飛機是最後飛回來的。晶瑩透亮的機艙蓋打開了,從裡面先扔出來落在地上的是一根大紅木手杖。它包著鍍金的花字圖案。接著出現了一個寬臉黑髮的人,皮膚曬得黑黑的。他用結實有力的手撐著,迅速地站了起來,靈活地將身子翻過艙舷,下到機翼上,然後不很方便地走了下來。有人告訴我,這人是團里最出色的飛行員。為了不白白地損耗掉一個晚上,我決意現在跟他談談。我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的黑眼睛像茨岡人似的,裡面還存有兒童的熱情。這熱情與飽經風霜、閱歷豐富又疲憊不堪者的智慧奇怪地結合在一起。他微笑著,高興地看著我,說道:

「你饒了我吧!說實話,我真要倒下來了,耳朵里轟鳴著。您吃飯了嗎?沒有?那太好了!我們一起去食堂吃晚飯吧。我們這裡規定,每打下一架飛機,晚餐就發給二百克伏特加,今天應該給我四百克,正好夠咱倆喝的。怎麼樣,走吧?如果您等不及,我們就一邊吃飯一邊聊。」

我答應了,我很喜歡這個坦誠開朗的人。我們沿著小路一直穿過森林往前走。這條小路是飛行員們踏出來的。我的這個新朋友快速走著,時常低下身子,一邊走,一邊摘些黑草莓或采一大串淺玫瑰色越橘,再把這些東西往嘴裡塞。今天他可能很累了,走起路來步伐沉重,但他並沒有拄他那奇特的手杖。手杖吊在他的一隻胳膊肘上,只是偶爾才把它拿在手裡,去打落有毒的植物或敲擊緋紅色的柳蘭樹。我們走過峽谷,向陡峭滑溜的爛泥斜坡攀登。這時,飛行員用手緊緊抓住灌木叢,慢慢地爬行著,即使這樣他也沒有使用手杖。

但是,一到食堂他的疲倦睏乏好像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他坐在窗戶邊,從這兒可以看見寒光四射的紅色的落日。按飛行員的體會,這是明天有風的預報。他很貪婪地喝了一大杯水,喝得咕嘟咕嘟作響。接著,他就同一個滿頭漂亮鬈髮的女服務員開玩笑,說她因為他的那個躺在醫院裡的朋友的緣故把所有的湯都做得很咸①。他吃飯胃口很好,吃得很多,使勁用有力的牙把羊排骨啃得乾乾淨淨,啃的時候還發出吱吱響聲。他隔著一張桌子和朋友們互相開玩笑,向我打聽一些莫斯科新聞,打聽文壇新事,詢問莫斯科劇院的演出情況。按他的說法,唉,真是遺憾,他居然連一次也沒去過那兒。我們吃光了第三道菜——黑漿越橘的果子凍,這兒稱之為「雷雲」。這時,他便問道:

①這是句俗語,意思說一個人在戀愛時做起菜來會隨手加鹽,把菜做得很咸。

「說實在的,您要在哪兒過夜?沒地方嗎?那太好了,請到我的窯洞里去過夜吧!」剎那間他皺起眉來,沉默不語,然後聲音沙啞地解釋說:「我同屋今天執行戰鬥任務沒有回來……也就是說,有一張空床。一定能找到比較乾淨的被子。咱們走吧。」

看來他是個樂於跟人交往的人,特別喜歡跟陌生人聊天,想方設法向對方打聽他想知道的一切。我答應了。我們來到了一個峽谷。那峽谷的兩邊斜坡上長有密密麻麻的馬林漿果,肺草和柳蘭。它們散發出爛樹葉味和蘑菇的潮濕味,這地方挖了窯洞。

自製的「斯大林格勒德卡」燈燃起了雜有煤煙的火苗,它照亮了窯洞。原來住處挺寬敞的,住起來也特別舒適。在土牆的壁龕里有草褥,上面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兩條被子。草褥是軍用防雨布制的,裡面塞滿了芳香的新鮮乾草。角落裡放著幾株小白樺樹,葉子還沒有蔫。照飛行員的說法,這是「為了使窯洞里有點生氣」。床鋪上方的上牆上鑿有一些很規則的階梯,階梯裡面鋪墊了一些報紙,上面擱有幾摞書和一些洗刷、刮鬍子的器具。有一張床鋪的床頭上放有一個自製的透明的有機玻璃像框,樣式很別緻,裡面裝有兩張照片,不過已經模糊得看不太清楚了。這種像框是在戰事間歇的時候,各個團的能工巧匠們因寂寞用敵機的碎片磨製成的。一隻軍用鍋用小牛蒡草葉蓋著,放在一張桌子上,裡面裝滿了林中的馬林漿果。馬林漿果、小白樺樹、於草和鋪在地板上的樅樹枝,它們散發出一種濃郁的氣味,使人高興、愉快。窯洞內充滿了一種涼意,還有那非常合人意的濕潤。峽谷里的蟈蟈吱吱地叫著,讓人昏昏欲睡。由於這些原因,我和主人一下子就覺得渾身有一種非常舒適的睏倦,於是便決定把談話推遲到明天進行,已動手吃起來的馬林漿果也放到明天再吃。

飛行員出去了。他大聲地刷牙、洗冷水浴,還興奮地發出嗨嗨聲,呼哧聲,所有這些聲音好像整個森林都能聽見。他愉快地回來了,面貌煥然一新,眉毛和頭髮上還帶有水珠。他把燈芯捻下去了,便開始脫起衣服來。有一個什麼東西咕咚一聲沉重地倒在地上。我回首一看,便發現了連我自己也不相信的一件事:他把他自己的雙腳留在了地上!一個沒有腳的飛行員!一位殲擊機的飛行員!一位今天剛進行七次戰鬥飛行,還擊落了兩架飛機的飛行員!這似乎是根本不可信的。

然而,他的雙腳,更確切地說——一對假肢合適地穿著一雙軍用皮鞋,倒在地上。假腳的下半截從床底下突了出來,像有一個人躲在床底下,把雙腳露在外面。這一瞬間,我的眼光可能是大惑不解。因為主人看了我一眼之後便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狡黠地問道:

「難道原先您沒發現嗎?」

「甚至根本就沒有想過。」

「真是太妙了!真要好好感謝您!但是我不明白,怎麼沒人告訴您呢?我們團好饒舌的人多得如同飛行高手那樣,他們怎麼會錯過這種機會:不給一個陌生人,況且還是來自《真理報》社的人,誇獎一番這種奇事?」

「但是,這可是空前未有的事!鬼才曉得這種功勛:沒腳駕駛殲擊機作戰!我還不知道航空史上竟有這等事。」

飛行員愉快地打了一下口哨講道:

「哧,航空史!……它沒經歷的事多得很,不過在這次戰爭中蘇維埃飛行員卻讓它感受到了。然而,這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呢?說真的,我會更高興用真正的雙腳而不是用這對假腳去飛行。但是怎麼辦呢?事情已經這樣子了。」飛行員喘了口氣,「不過準確地說,航空史上畢竟是有過類似的例子的。」

他在裝圖的包里翻找了一會兒,抽出來一頁剪報。這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已經磨得很舊了,折縫處的內容變得模糊不清。它被小心地粘貼在玻璃紙上。這頁的內容講的是一個少了一隻腳的飛行員。

「但是他終究還是有一隻好腳!另外,他不是殲擊機的飛行員,他開的是舊式『法爾曼』機。」

「然而我是蘇維埃飛行員呀!您不要認為我是在胡吹濫誇,這些話都不是我說的,而是一個好人,一個真正的人告訴我的……」他特彆強調了「真正的」這個詞,「這個人現在已經去世了。」

飛行員堅強剛毅的寬臉上布滿了溫柔又很憂鬱的神情,眼睛裡閃爍著親熱與明亮的光輝,整個人一下子變年輕了十歲,幾乎成了一個半大的小夥子。這樣,我便驚異地確信,一分鐘前我的主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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