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 9-11

9

訓練學校坐落在莫斯科郊外蘇聯國防及航空化學建設促進會一個不大的飛機場旁邊。在那些慌亂的歲月里,這裡的日子也不好過。

在斯大林格勒戰役中空軍要做的事很多。伏爾加河要塞的上空總是被火焰和爆炸發出的褐色煙霧籠罩著,而且天空逐漸變成了連綿不斷的巨大戰役的空戰競技場。雙方都損失慘重。戰鬥著的斯大林格勒不斷地向後方要飛行員、飛行員、飛行員……所以訓練學校的工作特別繁忙。剛從醫院出來的飛行員需要在這裡訓練一下,而從後方來的,迄今為止只駕駛過民航飛機的飛行員卻要在這裡重新學習駕駛新型戰鬥機。形狀像蜻蜓的「小耳朵」和「小鴨」訓練機布滿了狹小的飛機場,就像蒼蠅落在沒有收拾過的餐桌上一樣。從日出到日落它們都在飛機場上空嗡嗡叫著,無論你何時瞧一眼那被機輪縱橫划過的機場,總能看見有人在起飛或是在降落。

訓練學校的參謀長個子不高、臉色鮮紅、身體敦實,眼睛因失眠而變得通紅。他氣哼哼地看了密列西耶夫一眼,彷彿在說:「哪個鬼東西把你派來的?嫌我這兒的事還少嗎?」於是從密列西耶夫手中奪走了那疊帶派遣證和批條的公文。

「他要是對我的腳找茬兒,就會把我趕走。」阿列克謝一邊想著,一邊擔心地看著中校寬寬的臉龐上褐色的鬍鬚。它們因為好久未刮已經發鬈了。就在這時有兩個電話同時叫中校過去接。他用肩膀把一隻聽筒頂到耳旁,對著另一個聽筒生氣地說著什麼,與此同時眼睛快速地掃了一下密列西耶夫的證件。他大概只讀了其中的一個將軍的批語,因為他沒有放下話筒,馬上就在證件上寫道:「第三訓練隊。那烏莫夫中尉。請予以編入。」然後,他放下兩個話筒有氣無力地問:

「物品證呢?糧證呢?沒有?大家都沒有。我知道,我知道這些老生常談。什麼醫院啊,混亂啊,顧不上啊。那我怎麼養活你們?去寫個報告,沒有證件我決不下命令。」

「是,寫個報告!」密列西耶夫立正,行了個軍禮,愉快而簡潔地答道,「可以走了嗎?」

「走吧!」中校無精打采地揮了揮手。可突然又傳來他兇狠的吼聲:「站住!這是什麼?」他指著沉重的包金手杖——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的禮物。心情激動的密列西耶夫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把它忘在角落裡了。「這是什麼紈絝子弟的東西!把手杖扔掉!這不像個軍隊,倒像茨岡人的流浪隊!或者像某個城市的公園:又是手杖、又是行杖、又是司的克、又是馬鞭……過不了多久就得在脖子上佩帶護身符,把黑貓帶進駕駛室了。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這個沒用的東西。紈絝子弟!」

「是,中校同志!」

雖然前面有那麼多困難和不便:要寫報告、對脾氣不好的中校解釋丟失證件的情況;雖然由於學校學員太多,人流不斷地穿行於學校之間,以至於學校秩序混亂,而且學校里吃得並不好,學員們往往是剛吃了午飯就想立刻吃晚飯;雖然擁擠不堪的、臨時改為飛行組第三宿舍的中學大樓里管道壞了,屋裡特別地冷,阿列克謝第一天晚上一整夜都在被窩裡和皮外套下打顫——但是他在這種忙亂和這種種不便中,卻覺得自己猶如一條躺在河灘上快要憋死的又被海浪沖回到大海中的魚兒一樣。他喜歡這裡的一切,就連這種露營似的住所的種種不便之處也在提醒他,他即將實現自己的理想了。

親切的環境,穿著破舊粗糙的制服和在戰爭中退了色的皮大衣及狗皮靴的、皮膚曬得黝黑的、聲音沙啞的、親切而快活的人們;散發著航空汽油那微甜而又刺鼻的氣味、處處是熱馬達的吼聲和正在飛行的飛機發出的均勻。讓人心安的轟鳴聲的親切的氛圍;穿著油漬斑斑工作服的、累得快要站不住的機械師;晒成古銅色的、怒氣沖沖的指揮官;氣象亭裡面頰徘紅的年輕姑娘;指揮所的小炕上那一層暗藍色的煙霧;蜂鳴器的嘎嘎聲和刺耳的電話鈴聲;食堂里將上前線的人們將勺子拿去作紀念而造成的勺於短缺的情景;用五顏六色的鉛筆畫成的在空中思念女友的年輕人的漫畫式的「戰報」;被機輪和機尾縱橫刻畫的機場上褐色的爛泥巴;夾雜著俏皮話和航空術語的快樂交談——所有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永遠不會改變的。

密列西耶夫立刻變得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他身上又恢複了彷彿已經永遠失去的歡樂情緒和每個殲擊機飛行員身上特有的一些滿不在乎的快活本能。他回答下級的問候時,總是心情愉快、動作敏捷、姿勢優雅地立正,而問候上級時則麻利地立正行軍禮。他剛一須到新制服,立刻就把它送到一個老中士那裡去改制一番。這位老中士在和平時期的職業是裁縫,現在在地面維護營負責定購食品。中士每晚都替那些愛挑剔的中尉把官方尺一寸的制服「改得合身」些,來掙點外快。

第一天阿列克謝就在飛機場上找到了即將領導他的第三中隊的指揮官那烏莫夫中尉。那烏莫夫個於矮小、行動敏捷、大腦袋、長胳膊。他一邊在「T」字區間跑著,一邊望著在空中飛行的一架非常小的「小耳朵」,大罵著那個駕駛員:

「笨頭笨腦的……繡花枕頭……還說當過殲擊機駕駛員!想騙准?」

密列西耶夫這個未來的教官對他的正規軍禮的答覆只是揮了揮手,就指著空中說:

「看見了嗎?『殲擊機飛行員』,空中的威脅者,卻搖搖晃晃……像冰窖里的小花……」

阿列克謝很喜歡教官。他喜歡這種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放肆的、特別熱愛自己事業的人。一個有本領、愛上進的人很容易同這種人找到共同語言。阿列克謝根據飛行員的飛行提出了一些精闢的意見。個子矮小的中尉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說:

「到我的中隊嗎?姓什麼?駕駛過什麼飛機?參加過戰鬥嗎?多長時間沒有飛行啦?」

阿列克謝懷疑中尉是否聽完了他的回答,因為他又揚起頭,用手擋著陽光,晃著拳頭說:

「不中用的傢伙……您看他轉彎的樣子!就像河馬在客廳里打轉似的。」

他讓阿列克謝第二天早晨到機場,並答應讓他馬上「試飛」。

「現在您去休息吧!這對旅途的人是有益的。吃飯了嗎?否則我們在忙亂中會忘記讓您吃飯的。鬼玩的東西!呶,等他一著陸,我非讓你見識見識這位『殲擊機飛行員』!」

密列西耶夫沒有去休息,況且他覺得在這塵土飛揚的機場要比他們那放著板床的「九年級A班」教室里還要暖和些。他在地面維護營找到一個鞋匠,送給他自己那份一星期的煙草,請求他用指揮員的皮帶縫兩個構造特別的、帶扣環的小綁帶。憑藉它們他就可以牢牢地把假腳縛在腳蹬操縱板上。因為定貨限期短,做工特別,所以鞋匠討價還價要再加半瓶燒酒,不過答應保證把綁帶做得讓他滿意。密列西耶夫又回到機場上看別人一飛行,一直看到天黑,直到飛行員把最後一架飛機開到停機線上,用繩子拴在擰進地里的螺旋錐上才走。好像這不是空域里普通的訓練「爬行」,而是超水平的競賽似的。他不是在觀看飛行,他簡直是靠機場的這種氣氛生活著,沉浸在機場繁忙的事務中——馬達無休止的吼聲,信號槍低沉的啪啪聲,以及汽油和機油散發出的氣味。他興奮著狂喜著,根本不去想明天飛機能否聽他的指揮,是否會失去控制,會發生什麼事故。

清晨,他來到機場時,飛行場上還是空蕩蕩的。熾熱的馬達在停機線上叫著,「北極」牌加溫爐①緊張地吐著火焰。機械師們一邊旋轉著螺旋槳,一邊像躲避毒蛇似地跳著離開它們。接著傳來了清晨熟悉的應答聲:

①用來烘熱飛機的發動機的。

「準備起動!」

「接觸!」

「是,接觸!」

不知是誰不知道阿列克謝為什麼這麼早就在飛機旁繞來繞去,罵了他幾句。他笑著敷衍了過去,而且一直自言自語地重複著那句讓人愉快的、不知何故深深印入腦海中的話:「是,接觸。是,接觸。是,接觸。」最後,由機械師扶著機翼的飛機顛簸著,笨拙地搖晃著、顫動著機翼,慢慢地向起跑線爬去。那烏莫夫已經來了,他抽著自己卷的煙捲。煙捲短得好像他是從那握成一小團的褐色手指里吸出煙來似的。

「你來了?」他問道,對阿列克謝正規的軍禮沒有回禮,「好吧,先來就先飛。喂,你先坐到九號機的後駕駛室里,我這就來。我要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傢伙。」

他快速地把那根極短的煙屁股吸完,而阿列克謝急忙朝飛機走去,他想在教練到來之前把腳固定住。教練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可誰知道他:如果他真的固執起來,拒絕讓他試航,吵起來了呢?密列西耶夫焦急不安地抓住駕駛室的側舷,順著光滑的機翼向上爬。但是他由於內心過於激動和手腳生疏,總是滑落下來,怎麼也沒法把一隻腳放進駕駛室里,以至於那位悶悶不樂的、面孔削瘦的中年機械師驚訝地看著他,忖度道:「準是個醉鬼。」

終於,阿列克謝把他的那隻僵硬的假腳放進了駕駛室,又費勁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