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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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局勢變得複雜起來。報上已經很久沒有提到頓河流域的戰鬥局勢了。突然有一天在蘇聯情報局的戰報上提到了頓河左岸的一些哥薩克村莊的名字。這些村莊正處在通往伏爾加河和斯大林格勒的沿路上。那些不了解當地地理情況的人是不會知道這些名字的意義的。但是阿列克謝是在那裡長大的,他知道頓河防線已被突破,戰事已經推移到斯大林格勒的城下。

斯大林格勒!雖然它在戰報上還沒有提到,但是大家卻已經在談論它了。1942年的秋天,人們提到它時,心裡既不安,又難過,好像不是在談論一個城市,而是在談論一個面臨死亡威脅的親人。密列西耶夫尤其如此,因為奧麗雅就在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誰知道她將面臨怎樣的考驗!現在他每天都給她寫信。但是他那些寄往某個野戰郵局的信有什麼意義呢?她在慌亂的撤退中,在激戰的伏爾加河流域。

飛行員住的療養院如同被踩過的螞蟻窩,變得騷亂不安。所有人們平時喜愛的娛樂活動,比如跳棋、象棋、排球、攻城遊戲,具有固定玩法的前線「山羊」①和喜歡刺激的人以前常在湖邊樹叢中偷偷打得起勁的「二十一點」②,都無人問津了。大家對什麼都不再感興趣,倒是每天早晨七點鐘收音機播放的第一次戰報把大家吸引住了,就連最懶的人也要提前一小時起床,跟大伙兒一起收聽。倘若播送戰報的插話里提到飛行員的戰功時,大家就變得情緒沮喪,愛抱怨,愛跟護士找茬,埋怨療養院的制度不合理,伙食不好,好像療養院當局故意讓他們在這嚴峻的戰時呆在如鏡似的湖畔曬太陽,呆在寂靜的森林中休養,而不是讓他們到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去打仗。最後,這些療養者宣布,他們休息夠了,要求提前回到作戰部隊去。

①一種牌戲。

②一種牌戲。

黃昏時分,空軍供給處的委員會到了這裡。幾位佩戴醫務服務肩章的指揮官從灰色的汽車裡走了出來。一級軍醫米洛沃里斯基,這位空軍界赫赫有名的醫生也來了。他手扶椅背,吃力地從前排坐位上走了下來。他很胖,並且身體臃腫,但他對飛行員有一種父親般的慈愛,所以深受飛行員們的愛戴。吃晚飯的時候宣布了一條消息:委員會將在明天早晨挑選已經痊癒的、不想再療養的、想儘快奔赴部隊的人員。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密列西耶夫就起床了,他來到樹林中,卻沒有進行往日的鍛煉,而是在那裡徘徊,直到吃早飯。早飯他一口沒吃,反而對責怪他不該把早餐剩在盤子里的女服務員蠻橫無禮。當斯特魯契柯夫指責他不該罵那位姑娘時——因為她除了希望他好之外並無它意——阿列克謝就從桌旁跳起來走出了食堂。在走廊里,在掛著蘇聯情報局的戰報旁正站著濟娜。阿列克謝從她身旁走過,她假裝沒看見他,只是生氣地聳了聳肩。但是阿列克謝從她身邊走過時,確實沒有看見她,姑娘氣得差點哭出來,喊住了他。阿列克謝很生氣,他回頭說了一句:

「喂,您想說什麼?您需要什麼?」

「上尉同志,您為什麼……」姑娘小聲說,臉紅得跟她的古銅色頭髮似的。

阿列克謝平靜下來,卻變得很沮喪。

「今天是決定我命運的時候,」他問聲悶氣地說,「來,握握手祝福我吧……」

他瘸得比平時更明顯,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

委員會設在大廳里。大廳里搬來了各種各樣的儀器——肺活量器、測力器、視力表。所有的飛行員都聚集在隔壁的房間里。希望提前走的人,幾乎就是全部療養人員。他們在那裡排成一列長隊。濟諾奇卡把上面寫著報到時間的紙條發給大家,就讓他們散開了。第一批人被檢查完之後,都說檢查很松,不苛刻。確實,伏爾加河上大規模的戰爭正在緊張激烈地展開著,需要一批又一批新生力量,此時委員會又怎能太苛刻呢?阿列克謝坐在過道前一堵設計別緻的磚砌圍牆上,搭拉著腿,每當有人從屋裡走出來時,他就好像很不在意地問:

「喂,怎麼樣?」

「我就要去作戰啦!」出來的人往往是一邊走一邊扣著紐扣或是系著皮帶,高興地回答道。

布爾那茲揚是在密列西耶夫之前進去的。他把手杖放在門口,精神抖擻地走了進去,盡量不向兩邊傾斜,也不讓那條短腿看上去更明顯。他被滯留了很久。快要結束時,阿列克謝從敞開的窗口聽到幾句斷斷續續的罵人話。隨後,布爾那茲揚從門裡飛奔出來,他滿臉是汗,使勁瞪了一眼阿列克謝,頭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朝公園走去:

「一群官僚,後方的老鼠!他們懂得什麼航空上的事?這是給他們跳芭蕾舞嗎?腿短……還有那些討厭的灌腸器和注射器!」

阿列克謝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但他還是邁著自信的步伐,高高興興、面帶微笑地走進了大廳。委員們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面,一級軍醫米洛沃里斯基肥胖的身軀聳立在正中間。在旁邊摞著一疊個人簡歷的小桌子後面坐著濟諾奇卡,嬌小迷人,穿著一件漿硬的白大褂,一綹紅色的頭髮從紗巾下面露出來,尤為嫵媚。她遞給阿列克謝一張簡歷,並輕輕地和他握了握手。

「喂,年輕人,」醫生眯縫著眼睛說,「把衣服脫下來。」

阿列克謝沒有白白從事體育運動,也沒有白白曬太陽。他體格健壯,在黝黑的皮膚下面每塊肌肉都清晰可見,醫生十分讚賞。

「依您的身材,可以塑一座大衛①的像。」委員會的一位委員說,以炫耀他的知識淵博。

①希伯來王。

密列西耶夫很輕鬆地通過了所有的檢查。他的腕力超過了規定的一倍。吐氣的時候,儀器的指針碰到了限制器。血壓正常,神經狀態良好。最後他猛拉測力器的鋼柄,竟把儀器拉壞了。

「是飛行員嗎?」醫生懶洋洋地坐在安樂椅里,高興地問道。他已經準備在上尉阿?彼?密列西耶夫的個人簡歷上寫評語了。

「是飛行員。」

「是殲擊機駕駛員嗎?」

「是殲擊機駕駛員。」

「那就去殲滅敵機吧。現在您的戰友們那麼需要你們!……可是您為什麼住進了醫院?」

阿列克謝躊躇起來,他突然有一種功虧一簣的感覺。醫生已經在讀他的個人簡歷了,他那慈祥的臉龐由於驚訝似乎拉長了。

「截去了雙腳……胡說八道!這兒是不是寫錯了?是,您怎麼不說話?」

「不,沒有寫錯。」阿列克謝悄悄地、緩慢地說,好像就要上斷頭台似的。

醫生和全體委員都疑惑不解地注視著這位身體結實、發育很好、行動靈活的年輕人,他們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請把褲腿挽起來!」醫生禁不住命令道。

阿列克謝的臉變得蒼白,他無助地望了濟諾奇卡一眼,慢慢地提起了褲腿,站在桌前,垂頭喪氣地耷拉著雙手,露出一雙皮製的假腳。

「我的老兄,您為什麼要愚弄我們?您浪費了多少時間。難道沒有腳也想進空軍嗎?」醫生最後說道。

「我不是想去,我一定要去!」阿列克謝小聲說,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倔強和挑戰的神情,跟茨岡人似的。

「您瘋了!失去了雙腳也要飛?」

「是的,沒有雙腳——可我要飛。」密列西耶夫回答道,語氣非常平靜,不再是倔強了,然後他把手伸進老式空軍翻領上衣的口袋,從裡面掏出一張疊得很整齊的雜誌剪報,「你們看看,他掉了一隻腳都能飛行,為什麼我失去了雙腳就做不到呢?」

醫生讀了這篇文章,驚奇而敬佩地望著飛行員:

「但是這需要高強度的訓練。您看,他訓練了十年,而且訓練到像使用真腳那樣使用假腳。」他態度溫和地說。

突然,阿列克謝的救兵到了:濟諾奇卡輕盈地從桌後走了出來,她滿臉緋紅,雙手放在胸前,就像祈禱一樣,太陽穴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嘟噥著說:

「一級軍醫同志,您可以看看他跳舞跳得怎樣?比所有健康人都好!真的。」

「他怎麼跳舞?真是見鬼!」醫生聳聳肩,善良地同其他委員交換著眼色。

阿列克謝滿意地抓住濟諾奇卡出的這個主意不放;

「您不要寫『行』,也不要寫『不行』。今天晚上您來參加我們的舞會。您會相信,我是能夠飛起來的。」

密列西耶夫朝門口走的時候從鏡於里看見委員們正熱烈地討論著。

午飯前,濟諾奇卡在空曠的公園的小樹林里找到了阿列克謝。她說,阿列克謝離開後,委員會又對他討論了好長時間。醫生說,密列西耶夫是一位難得的青年,誰知道呢,也許,他真的能飛起來。俄羅斯人沒有做不到的事!有一個委員反駁道,航空史上還沒有這樣的先例。醫生馬上回答他說,航空史上沒有的事多得很,在這場戰爭中蘇維埃人會為它填補許多的空白。

在歡送挑選出來的飛行員返回作戰部隊的前夜——這樣的人大約有二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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