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11-15

11

在一片小沼澤地後面,展現出一片林中空地,它用舊籬笆圍著。那籬笆上的柵欄因風吹雨淋而變成灰色,它們由韌皮和柳條捆綁在打進地里的木樁上。

在兩排籬笆中間的地方,從雪地下露出了一條荒廢了的無人通行的道路的痕迹。這意味著不遠處就有人家!阿列克謝的心慌亂地跳動起來,德國人恐怕不會鑽到這偏遠的地方來吧!假如說有的話,那裡該是自己人,而他們當然會掩護一個受傷的人,並竭力幫助他。

阿列克謝覺得流浪快要結束了,就不惜力氣,也不休息地一直往前爬。他氣喘吁吁地爬著,時常癱倒在雪裡,緊張得幾乎失去知覺。他急急忙忙地想趕快爬到一個小山匠的頂上,以為從那兒大概可以看見救命的村莊,於是他就可以鼓起最後一點力氣朝有人家的地方爬去。但是他沒有注意到,除了這籬笆和從正在融化的雪底下越發清楚地顯露出來的路以外,沒有任何東西表明附近有人。

最後總算到了小丘頂上,阿列克謝爬得上氣不接下氣,全身痙攣。抬眼舉望,剛抬起的眼睛又立即垂下來了,因為展露在他眼前的情景使他覺得太可怕了。

毫無疑問,不久以前這裡還是一處不太大的林中村莊,後被火燒了。看看豎立在大雪覆蓋的高低不平的火場上面那兩排不整齊的煙囪,不難想像出它原來的輪廓,有的地方還保存有小花園、籬笆和以前種在小窗前的掃帚狀的山梨樹,現在它們從雪中突出來,有的被燒焦,有的被熱氣熏死了。這是一片空曠的雪地,雪地上豎著的一根根煙囪像森林被採伐過留下的樹樁;在雪地當中聳立著一根樣子笨拙的水井吊杆,在它那生鏽的索鏈上吊著一隻水桶,桶的顏色開始發綠,邊沿包有鐵皮,隨風緩慢地擺動著。村口甚至還有一個圍著籬笆的小花園,在這小花園旁邊矗立著一座漂亮的小拱門,拱門上有一扇小門,它輕輕地搖晃著,生鏽的鉸鏈發出吱吱的響聲。

沒有任何人,沒有一點聲音,什麼炊煙也沒有……一片荒涼!彷彿這裡從來就沒有人住過。被阿列克謝在灌木林里嚇跑的一隻兔子,滑稽地抖動著臀部,徑直往村裡跑去,它停下來,像根木頭撅子似地立著,舉起前爪,豎起耳朵,在小門旁邊呆了一會兒。它看到一個不可名狀的奇怪之物繼續跟著它的蹤跡爬行,就沿著那些被燒焦的空庭院飛跑起來。

阿列克謝繼續機械地向前移動。大滴眼淚順著他沒有刮過的面頰滾下來,滴在雪地上。他在一分鐘前那隻兔子停留的小門旁停下來。小門上面還殘留著一塊木板,那木板上面有「幼兒……」幾個字,不難想像,在這綠色的小籬笆後面曾坐落著一座幼兒園的漂亮校舍。幾條小長凳還保存著,這是由村裡的木工刨平之後,又用玻璃刮光的。阿列克謝推開小門,爬到一張凳子跟前想坐一會兒。但是他的身體已習慣了卧式姿勢,等他一坐下來脊椎骨就開始彎折了。為了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索性躺在雪上,身體半蜷著,像疲倦的野獸那樣。

他的心裡充滿憂傷。

小凳邊的雪融化了。上地呈現出黑色,肉眼可看出有一股溫暖的濕氣搖曳著、漫溢著、升騰著。阿列克謝抓了一把溫暖的、解凍的泥土,它油膩膩地從指縫間被擠了出來,散發出牲口的糞味和濕氣味,散發著牛棚氣味和人的住所里的氣味。

以前這兒有人住過……在很早以前人們征服了黑森林區的這一小塊貧瘠的上地,他們用舊式犁來耕種,用木耙來照料它,給它施肥。他們日子過得很艱難,始終要和森林搏鬥,和野獸搏鬥,一直盤算著怎樣才能支撐到下次收穫的時候。在蘇維埃時代,他們組織起了集體農莊,實現了美好生活的夢想,實現了機械化,生活開始富裕起來。村裡的木匠蓋了這所幼兒園,每逢傍晚,村民就隔著這道綠色籬笆看著臉色紅潤的孩子們在這兒遊戲。也許這時候他們在想:要不要聚集力量,要不要蓋一個圖書室和俱樂部,在暴風雪呼嘯的時候,人們可以在這兒溫暖而恬靜地消磨冬天的夜晚,在這片密林里要不要安裝上電燈……然而此刻卻什麼也沒有了,荒蕪一片,只有森林和什麼力量都破壞不了的永恆的寂靜……

阿列克謝思考得越多,他那疲乏的頭腦就越敏捷。他彷彿看到了卡梅欣這個塵土飛揚的小城,它位於伏爾加河流域一片乾燥平坦的草原上。夏秋兩季,草原之風吹遍了這座小城,風裡夾帶著大量的塵土和沙粒,刺痛著人們的臉和手,它刮進房屋裡,鑽進緊閉著的窗戶里,叫人睜不開眼睛,嘴裡沙沙作響。人們把這從草原刮來的大量的烏雲似的灰沙稱之為「卡梅欣的雨」,世世代代的卡梅欣人都夢想著要擋住這些灰沙,能自由地呼吸清潔的空氣。但是,只有到了社會主義國家裡,他們的夢想才實現:大家達成協議,一起和風沙作鬥爭,每逢周末全城的人都拿起鏟子、斧頭和鐵釺子到外面去。於是空曠的場地上修起了公園,小街的兩旁都種上了纖細的楊樹,大家都細心地澆水和修剪,彷彿這不是城裡公共的樹木,而是自家窗台上的花草。每到春天,光禿禿的細枝上抽出了嫩芽、披上了新裝,在這時候全城的老老少少是多麼地歡天喜地,這情景阿列克謝至今還記得。突然,他彷彿真的看見,他的故鄉卡梅欣街上有許多德國人,他們用卡梅欣人精心栽培的這些樹木燃燒起一堆堆篝火,煙霧籠罩著故鄉的小城。有個地方冒出了一個熏得如此漆黑的樣子很怪的煙囪。這兒是阿列克謝生長和他母親住過的那所小屋的原址。

他的內心充滿著憂愁。這憂愁難以言狀又非常強烈。

不能允許,不能允許他們再往前了!只要還有一點力氣,就要同他們鬥爭、鬥爭,就像躺在林中空地上堆積如山的敵人屍體上的那個士兵。

太陽已觸及到鋸齒形的藍灰色樹梢。

阿列克謝沿著當初曾是村中街道的地方爬著。火燒的地方散發出難聞的屍首味,村裡似乎比沒有人跡的密林更顯得沒有人的氣息。突然,一種很意外的喧囂聲使他警覺起來。在這火燒過的地方盡頭,他看見了一條狗。這是一條看們狗,長毛、垂耳,是普通的波比克①或茹契卡②。它嗚嗚地吠叫著,同時拉扯著腳爪里的一塊爛肉。這狗想必是善良的生靈,是女主人常嘮叨的對象,是孩子們的寵物,可是一見到阿列克謝就突然叫起來,並露出牙齒,眼睛裡射出使阿列克謝毛骨悚然的凶光。他扔掉手上的鞋,就伸手到口袋裡掏槍。他們——人和已經變成野獸的狗執拗地對視了幾秒鐘。後來,大概是狗的記憶力恢複了,就低下了頭,歉意地搖搖尾巴,咬住它的獵物,夾著尾巴跑到火燒過的黑色土丘後面去了。

①俄國普通的狗名。

②俄國普通的狗名。

不,要離開,要趕快離開這兒!趁著還有亮光的最後幾分鐘,阿列克謝顧不得去分辨路了,就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爬著,往森林裡爬去,他幾乎是本能地急急忙忙地朝炮聲清晰可辨的地方爬去。炮聲像磁石一樣,越接近,就越發有力地吸引著他。

12

他這樣又爬了一天、兩天或三天……他已計算不出時間,只有一連串機械式的努力。他時常不是打瞌睡,就是昏迷不醒。他經常爬著爬著就昏睡過去了,可是吸引他向東去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於他即使處於昏迷狀態也在繼續慢慢地爬,除非是碰到一棵樹或一簇灌木叢,或者是手滑空了人倒在雪窪里,他才停下來。他全部的意志力和他全部不清晰的思想就像聚焦那樣始終集中在一個小點上:爬行移動,無論如何要往前挪動。

一路上他特別注視每一簇灌木,但是再也沒有碰到刺蝟。他用雪底下的漿果充饑,吮吸苔蘚。有一次他碰見一個大螞蟻窩,它築在一棵樹上,像是被雨水沖洗過的一小堆乾草,整齊、乾淨。螞蟻還沒有醒,它們的住處好像死氣沉沉的。阿列克謝把手伸進這個小小的鬆軟的乾草垛,但是等他把手抽出來時,滿手都是小螞蟻,它們牢牢地粘在他的皮膚上。於是,他就開始吃這些螞蟻,乾燥、破裂的嘴裡滿是又香又澀的蟻酸味,他感到非常舒服。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螞蟻窩,直到被突然襲擊驚醒了的螞蟻全部蘇醒為止。

這些小生靈憤怒地自衛著,它們咬阿列克謝的手、嘴唇和舌頭,鑽到飛行衣里咬他的身體,但是這點微痛甚至使他感到舒服。強烈的蟻酸味使他精神振作。他想喝水。在土堆中間他發現了一個小水塘,裡面滿是褐色的林中之水,他就低下頭去。剛低下頭,他又立即躲開了:從那一平如鏡的、映著藍天的水裡,有一副可怕的陌生的面孔望著他。這張臉讓人感到是包著黑皮的骷髏,長著亂糟糟的並已捲曲的發須,一雙大大的圓圓的、閃閃發光的野人似的眼睛從深陷的黑眼窩裡張望著,蓬亂的頭髮像冰柱似地掛在前額上。

「難道這就是我?」阿列克謝一邊想著,一邊又害怕再俯向水面。於是決定不去喝水而吃一點雪。他仍然被那強有力的磁石所吸引,一個勁兒地往東爬去。

他鑽進了一個大彈坑裡過夜,彈坑周圍滿是爆炸出來的沙土,像一堵黃色的胸牆,彈坑底部是安靜、舒適的,風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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