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 因斷裂而凹凸的世界屋脊

我一直認為,青藏高原的近代和當代是燦爛的巫術年代的迴光返照。根據遺存至今的羌人儺舞的演示,在那個透明而空靈的巫術年代,應該有一頭野氂牛漫步在高原之野,它是大地和生靈的象徵,是一個主宰著草原和農田的神。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兇猛地沖向了海底沙礫沉澱而成的高大石壁,碩大的頭顱頓時迸裂,鮮血嘩嘩流淌。石壁轟然崩塌了,沙石礫塊瞬間掩埋了那個胸腹大起大伏的黑色雄健的軀體。多少世紀過去了,跋涉者發現了它,迷醉於歷史的思想者掘起了它,喟然一聲驚嘆:「哦,化石。」

這樣的化石出現在那些被稱做荒原的地方,在喜馬拉雅山脈,在唐古拉高野,在柴達木盆地,在一切有人類痕迹的荒曠之地。氂牛,不管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都是人類的伴生物,都是遙遠的巫術年代留給今天的圖騰。在牛圖騰的關照之下,荒原上,原初意識林支撐起了殘缺不全的人類理性大廈。在它的四周,草潮無際,悲愴蒼茫,被戰刀刈折了的最後一顆人頭又被馬蹄揚起的風塵捲走了,恐怖啊!倏然之間,掠過那個偉大的地理髮現時代。古人猿的那一泡滂沱大尿,一眨眼功夫,便被文明人命名成了青海湖。

在那個早晨,在那次血淋淋的分娩中,野氂牛的妻子,那個光艷照人的鹿目女,用白色絮棉的長袖輕拂出了青藏高原的黎明,人類和新生代第四紀和蛋清一樣凝固的世紀初一起從迷霧中淡出。而孿生的黃昏和黃風,以不可遏制的情態氣勢,將鹿目女凌空托起。這是一次只為了和太陽擁抱的升高,這樣的升高讓鹿目女看清了青藏高原——大地溫床的模樣。終於可以繁衍了,鹿目女,在雄性的懷抱里,在一切雄性的懷抱里,盪笑出一個個永恆的瞬間,繼而喘息,一氣呵成,喜馬拉雅高賦,珠穆朗瑪文章。

誕生了,又一次誕生了,青藏高原那崛起的屋脊和人群。他們是野氂牛的兒女,是陽光照耀和河水滋潤的生命。憂傷的太陽神熱望著她們的兄弟姐妹,在臉頰上塗抹著世界屋脊的印記,紫暈深深。

走向老時代的末尾,走向新時代的開端,人心全是信息城。荒原之上,鹿目女的眼睛就像一對小太陽,以顫動彎曲的波光,掃視著信息城帶來的變化,就像一隻白唇鹿望著叉叉獵槍、黑洞洞的槍管。

又是一次真正的創世——用一個個彩色的實體填補著一個個無色的空間:高樓大廈、飛機電話、資源優勢、吸引投資、高精技術、國際競爭、貿易大戰、反對壟斷、工業社會、商業繁榮、電子家庭、全球意識、開發西部、環境保護、財富夢想、反恐聯盟、選擇繆斯、迎接挑戰,古絲綢之路變成了美女鋼鐵之路,唐蕃古道早已是衛星輻射之道。兩大都市——拉薩和西寧正在成為鋼筋水泥統治下的中國西陲大都市,連昆崙山腳下的格爾木,連藏北高原上的那曲,以及藏東的昌都和藏南的日喀則,都已經穿起了城市文明的外衣,儘管古銅色的裸體上依然散發著原始陽光照射下的草原氣息。人們用難以名狀的驚訝、竊喜、懷疑和害怕,跳進沐浴節的暖流里,搏擊著被曙色染紅的陌生浪花,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黎明後的嬗變。

這樣的嬗變是心理的也是人格的,是傳統的集體貧賤主義到現代的個人富裕主義的轉換,是邊疆政策中「只有封閉和落後才會平安」到「只有開放和進步才會穩定」的轉換。過去那種只要「不出亂子」(這在西部歷來是上一級領導對下一級領導首要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好領導的看法,那種只要不繁榮、不發達就不會出亂子的看法,現在是斷斷乎行不通了。因為事實早已經證明,越是不發展經濟的地方越容易出亂子。而發展經濟的意義恰恰就在於使生活從單一而貧乏的政治內容走向多元而豐富的物質追求,就在於隨著物質追求的有可能實現和生活水準的有可能提高,使人們更有興趣關注自身的發展而不是盯著別人的一舉一動。過去是窮則思變,不是往好處變,而是往亂處也就是往更壞處變,雖說「不出亂子」是唯一的強調,但在老百姓的潛意識裡,期待往往是相反的,因為如果不出點亂子,他們乏味的生活該如何打發呢?這就是近代中國所有的政治運動在邊遠地區往往比中心地帶鬧得更兇猛、更殘忍的根本原因。更重要的是,內地和邊疆在經濟生活上過於強烈的反差,往往會使邊疆人的心理失去平衡,而失衡的心理往往又是一切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的基礎。與窮則思變相對的,是富則思定,只要有了財富的積累和財富的有希望積累,只要有了對私有財產的無盡渴求和守住財產的衝動,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出亂子,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政策千萬不要變。」這樣一來,人們的視野驟然開闊而目的卻變得越來越現實和功利,「不出亂子」就不僅僅是一種施政綱領,更是老百姓的自覺要求。經濟意義上的開發西部,獲得的結果卻遠遠超出了發展經濟的範疇。尤其是當今世界,當反對恐怖主義和維護國家統一已然超越了意識形態的分裂而日益成為所有正義國家、正派政府的共同行動的時候,我們對新一輪的創世活動就不能不重新認識並給於一定的評價了。

然而,我們的準備畢竟不足,對一些人來說,姍姍來遲、緩緩搖擺的嬗變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有著難以接受的迅速和劇烈。兩種觀點和兩種感情針鋒相對:難道青藏高原的原始古樸就要消失在開發建設的五光十色中?難道虛靜的原野、寂曠的山脈、純潔的聖地就要消失在泛濫的物慾、世俗的潮流、嘈雜的市聲里?一個理性的民族,必須把保護自己和發展自己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不能有效地保護自身的特色也就一定不能有效地實現發展自己的目標,誰也沒有權利借口開發建設而讓原有的青藏特色消失殆盡。回答這樣的詰問是艱難的,因為民風的本色、宗教的傳統和自然的高曠,永遠是世界注目於青藏高原的三個巨大理由。於是繞開正面回答,以詰問對付詰問的方式便出現在我們的報章雜誌和電視節目里:難道越古老越神秘越原始越傳統就越有價值?難道因了我們的欣賞,牧民就應該永遠去住四面透風的帳房,去過逐水草而居的原始或半原始的生活,而拒絕搬進定居點的雕房或高樓大廈?難道為了滿足外界的好奇,就必須讓青藏本土的居民永遠都是鑽進羊皮筏子渡河,背著木桶運水,趕著氂牛去五百里以外換鹽易糧?不論是中國還是外國,任何形式的發展和進步都是以犧牲本民族的固有習俗為抵償的,誰也沒有權利借口保護青藏特色而讓民眾永遠生活在顫動的溫飽線之下。人類理性的體現只應該是走向現代而決不應該是回歸原始。回答這樣的詰問同樣也是艱難的,因為我們並沒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類理性法庭,並沒有公認的審判一切非理性言行的客觀準則。我們的出發點充滿了主體精神的膨脹和武斷,我們給自己的言說披上了「歷史主義+蒙昧主義」和「理想主義+功利主義」的外衣,使它們在受到時間的審判之前,始終都有一種合法的自然也是合乎邏輯的表現形式。然而,言辭的暗淡並不妨礙心靈的燦爛。我們假設理性法庭是存在的,假設它已經給我們至少給我們的心靈提供了一種可能:一切都必須在理性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出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否則就將是一種永遠都面臨懲罰的存在。

似乎是恍然大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人看到了產生於美國的西部電影,突然意識到,中國也有自己的西部,中國的西部不也是荒原連片、馬牛成群的嗎?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西部電影呢?報紙和電視開始大肆鼓吹,關於西部電影以及西部文學的話題儼然成了主流話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樣的結果是,真正的西部電影倒並沒有拍出幾部,電影的主角西部牛仔卻像雨後春筍一樣冒了出來,其基本特徵便是藍色帆布對人體的包裝——硬邦邦的牛仔服裝尤其是牛仔褲突如其來地時尚化、流行化了。可以確切地說,牛仔褲在中國的流行最早的發端便是西部而不是較為發達、較為開放的東部沿海。西部也因此最早有了對牛仔褲的可笑可嘆的反動:一個大學二年級的男性班主任居然向全班宣布:「我看穿牛仔褲的統統都是流氓。」一個官員居然提議:「公安局要負起責任來,借這次嚴打,把那些穿牛仔褲的流氓好好管一管。」這就是先鋒的代價,是讓我們可以咀嚼一番的歷史風波的一塵一煙。

1983年5月,在雄黃萬里的柴達木,在石油基地的冷湖鎮的那條清靜幽冷的街道上,在白天觸眼即是的牛仔褲消失以後,我注望無涯古漠那遼遠的地平線,突然想到,產生於美國西部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牛仔褲,在經過兩個多世紀的風吹雨淋、更新換代之後,驀然出現在中國西部的遠荒大漠里,出現在以天玄地黃為背景自卑地蠕動生存著的人群里,這是偶然還是必然?是有幸還是不幸?但不管怎麼說,這種縱越歷史長河、橫跨萬里大山的聯繫,讓我們的空間意識不由得博大而超然起來,思想也因之無邊無際、無古無今了。

牛仔褲是文化之一種,牛仔褲的被接受和被欣賞無疑是文化輸入的結果。它曾經無形中影響了一代人的審美情趣,引起了西部人關於美醜觀的雖然短暫卻異常強烈的衝突。而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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