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 旅行啟示:走過青藏高原

來西部旅行探險的人大致是這樣幾類:熱愛大自然的人,渴求了解世界的人,以「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自居的人,內心需要山水安慰的人,探索地理奧秘的人,以職業探險為生為家的人,工作和生活節奏太緊張需要徹底放鬆的人,富足而又不甘墮落的人——他們厭倦了都市生活從酒店到酒吧、從麻將到撲克牌的無聊消費,需要刺激,需要提升,需要凈化,需要在回歸自然的過程中讓生命更加明朗,而不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處在燈紅酒綠的黯淡之中,被紅塵白浪、是是非非糾纏得迷茫憔悴。可以說中國東部、南部以及沿海的經濟越發達,人們的生活越富裕,來西部旅行探險的人就越多。他們用有限的鈔票換得了精神的再生、頭腦的光明、心身的清凈,是再划算不過了。那麼西部到底有什麼呢?

有天之丰采、山之品貌、水之流韻、原之格調,有真言之堂奧、藏佛之妙道、理想之凈土、邊地之風俗。

哪兒都有天,但至少在中國,青藏高原的天是最藍最藍的,那種一碧如洗的明快讓人直接想到天堂,天堂的確是風露瑤池、美輪美奐的,要不然鋪天蓋地的雪域信仰怎麼會把靈魂升天當成是一生一世乃至幾生幾世的最高理想呢?天空鮮亮得如同彩繪的圖畫,透明得如同仙姑娘的眼睛,乾淨得如同玫瑰色的幻想。不像在有些城市,一說到天就會想到污染,粉塵、沙暴、晦暝,迷濛、連陰,在這樣的天上建起的殿堂跟地獄有什麼兩樣呢?再設想一下,如果青藏高原的天是被污染的天,那生民的信仰中恐怕就不會有天堂這個絕對燦爛的未來世界了。三禪天也好,兜率天也好,三十三天也好,堅手天也好,要是它一點也不幹凈明亮,佛祖佛尊、仙人菩薩以及慈航得渡的人誰還願意待在那裡呢?我接觸過一個專門來找天的旅行者,他說他是個搞攝影的,他來青藏高原就是因為這裡的天是真正的天,一點雜質都沒有,那麼新鮮那麼亮堂,就好像剛剛誕生似的。順便說一句,在青藏高原,天的蔚藍也是各處不同的:青南高原的天藍得晶亮而華麗,柴達木荒原的天藍得遙遠而永久,藏北草原的天藍得親切而慈祥,雅魯藏布江河谷平原上的天藍得奢侈而誇張。而最最美妙的藍天不在天上而是在湖中,在青海湖、納木湖、奇林湖等這些高原大湖中。當晴空萬里、水天一色的時候,你會看到天在蕩漾,天的靜影沉碧正在幻化成絲綢一般柔美的宇宙,宇宙的漣漪里,你再也分不清是水在天上還是天在水中了。

哪兒都有山,但只有在青藏高原,當你面對祁連山、布爾汗布達山、昆崙山、可可西里山、巴顏喀拉山、阿尼瑪卿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岡底斯山、喜馬拉雅山的時候,你會看到每一座山脈都是人類沒有窮盡的未知區域,你會覺得你是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你發現了它們;你會覺得一種固有的意識頓時被什麼擊碎了,腦子裡出現了一片空白,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形容自己來讚美山脈;你會陡升一股敬畏感,阢隉不安地意識到:這裡如果沒有神,那就不對了。的確是這樣,青藏高原是有山便有神、有石便有靈的,一洞一佛祖,一峰一菩薩。有情有性的森林、土林、石林、冰林靜悄悄地朝你走來,走進了你內心的爛漫動蕩中,走進了你靈氣十足的發現里:你發現神對地球的眷顧原來是真理,發現藏地民眾信仰里的萬山有神原來就是指人與山脈的心心相印,它是人類聯繫自然的紐帶,是心理結構上的樑柱、感應框架上的螺絲。也就是說萬山有神的前提是你首先得心中有神,就像古人所言:若人慾識佛境界,當凈其意如虛空。其實關於佛的信仰是一種熱愛自然的宗教。佛像是自然的化身,自然是佛的代言,它對你的震撼和改造有時候並不是為了讓你立地成佛,而是用山的偉大超邁和高遠淡泊直接作用於你的心身,讓你的靈魂飛升起來,擺脫污垢達到清涼,擺脫戰爭達到和平,擺脫煩惱達到虛靜,擺脫痛苦達到歡喜;讓你做一個乾淨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有益於別人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在這裡,我不想對高原上那些偉大的山作更多的評說,只想說說一座雖然同樣偉大卻經常不被人提起的山——阿爾金山。

作為柴達木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分界山的阿爾金山素以乾燥剝蝕著稱。剝蝕是沙漠盛行風的專利,它在綿延五百多公里的山體上剝蝕出了元古代地刻、震旦紀岩雕、石炭紀褶相、侏羅紀金字塔、第三紀鏤壁,凡此種種,荒涼得讓人想起月球地表、火星地表。尤其是稱為雅丹地貌的風蝕殘丘,成為西部景觀中最有衝擊力的一部分,讓看到它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患了失語症似的不知道如何表達那種被震撼的感覺。雅丹是維吾爾語,意思是陡峭的山丘,雅丹地貌主要分布在阿爾金山南麓的冷湖、大風山、牛鼻子梁、俄博梁,以及更遠一點的南八仙、茶冷口、一里平一帶。風的力量、時間的力量把砂岩、石灰岩、紅泥岩雕琢得形狀詭異、姿態怪誕,有人形,有獅形,有牛形,有龜形,有羊形,有狼形,有骷髏形,有偉人形(據說在風雕群里可以找到當今世界上所有偉人的頭像,但我卻一個也沒有找到,或許是因為我不敢進入風雕群的深處,或許是因為我知道的偉人太少了,或許是因為我認定的偉人和天認定的偉人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色色形形指天而立,森森然然漫漠而去,真是鬼斧神工,浩瀚無邊。

我曾經三次來到三個不同的雅丹地貌群落里,看到的形狀一次比一次魔鬼,感受到的驚怕一次比一次強烈,那種走向極至的荒涼就像風把地殼剝蝕乾淨後露出了地獄一樣令人心驚肉跳。我發現世界上最最恐怖的,原來不是炸彈,不是妖魔鬼怪,不是殺人復仇、死去活來,而是荒涼,是讓你死不了但又讓你時刻感覺到死亡就在眼前的荒涼,是那種不光你恐怖而且整個人類都會恐怖的荒涼。在如此荒涼的地方,誰也不知道雅丹地貌的深處以及阿爾金山群的深處還隱藏著什麼,是活著的生物,還是已成化石的生物?對化石的研究表明,地球上每隔兩千六百萬年,就會發生一次大規模的生物滅絕,人們因此推測是地球以外的原因造成了這種滅絕。更有人推測,不管是地球以外的原因,還是地球內部的原因,比沙漠更古老的阿爾金山脈或許就是一座生物滅絕的見證山。

哪兒都有水,但青藏高原的水是源頭的水。無比豐富的水利資源,無比清澈的源頭活水,從夢想中溢出來,又在神話里流淌著。清澈、純粹、晶瑩剔透,雖然以前經常用到這些辭彙,但直到見識了這裡的源頭水,才明白真正的清澈是什麼,純粹是什麼,晶瑩剔透是什麼。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水源都來自山峰極頂,來自一些神佛居住的聖潔之地:長江發源於格拉丹冬冰川,黃河與雅礱江發源於巴顏喀拉雪山,瀾滄江與怒江發源於唐古拉山,雅魯藏布江發源於岡底斯山。這些水源之山,都是在人文經典和社會意識中取得了崇高地位的山,都是人類精神的制高點。眾神締造的另一個文明世界像雲彩一樣在眾山之上盤旋游弋,讓我們嘆為觀止,讓我們看到汩汩而來的水源之流,就像一匹匹未經馴服的熾情的野馬,永遠都是奔放的姿影,讓人恍然明白:為什麼高原人的信仰無比清澈?為什麼佛的家園必定要選在最乾淨、最清涼、最寧靜、最透徹的水源之上?因為佛是神的源頭,或者說佛是源頭的神,是青藏高原的大冰蓋之上消融眾水的太陽。還可以這樣說,原始的時候,地球上只有兩種東西,那就是人和自然,你不是人就是自然,你不是自然就是人;不是人的自然集合了多數人的靈性和多數人的意願之後,就變成了神變成了佛。如同自立法師告訴我們的:「佛」是從「人」從「弗」的,「人」是站立的人,「弗」是「不」的意思。兩個字合起來,即不是人——是一個脫胎於人又超越了人的大覺大悟者。當一個旅行者把親近自然、理解自然、膜拜自然,作為心許、作為行動、作為必然的時候,他就離青藏精神、高原境界越來越近了。信仰在等著,啊,等著。

我的武漢朋友雕刻家楊健夫1990年在長江源、黃河源和瀾滄江的源頭留下了十幾塊藏漢兩種文字的六字真言石刻,有兩塊是很大的,固定在山崖上;不僅有六字真言,還有一段選自《金剛經》的文字,他認為可以看作是六字真言的註解。從三江源回到西寧後他告訴我:「刻完了才發現丟了兩個最關鍵的字『滅度』,你說遺憾不遺憾?你能不能想辦法給我補上?」我曾經兩次在三江源區他告訴我的地方尋找他的石刻,想請當地的藏族刻經人補上這兩個字,但我看到的都是藏文的六字真言而沒有看到藏漢兩種文字的,只好找來一塊石板,單獨刻了「滅度」兩個字,放在了長江正源沱沱河橋邊的河灘上,並把那段經文朝著河水大聲地誦讀了一遍,算是為他補上了缺漏。

水是生命的本源,源頭之水是生命之本源的本源,在生命之本源的本源,佛在微笑,在滅度,在為一切眾生之類服務。而水是要流向四方、流向下游的,它帶著佛的微笑、佛的關照、佛的法力、佛的智慧流經了陸地,流向了海洋,流向了虛空。漫長的時間裡,遼闊的流域內,水到之處,無不恩惠於人,無不澤潤於大地萬物,可謂是大道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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