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西部人的西部精神 西部精神

有一種精神叫西部精神,有一種「西部」是精神的西部。

審視這樣一種精神現象,我們立刻就會發現,從時間上劃分,既有歷史的西部精神,也有現代的西部精神;從人群的結構上劃分,既有外來人口的西部精神,更有本土居民的西部精神。

對於歷史的西部精神我們當然不必追溯到古代。古代西部儘管有著莽原一樣平坦的巨山,一樣超拔的精神平台,但那種以開疆拓土、攻城略地為主要內容的戰爭行為,並不能鼓動和啟示我們今天的生存信念,更無法改變和促進我們今天以現代化為追求目標的生存方式。所以有必要說明,我所說的歷史的西部精神中的「歷史」,僅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這三十年。

這三十年里,我們國家有過多次支援大西北的行動,比如大批幹部的西派西調、內地工廠的整體西遷,底層移民的西進開荒,尤其是知識青年的支邊運動——中國知青運動的發端就是支援大西北,它最早出現在1954年,當時就有許多青年去了新疆、甘肅、寧夏、青海。那時候的特點是:國家需要、政府號召、集體行動、個人服從。個人的浪漫情懷、理想色彩以及自我追求、生活選擇,都要放在國家需要和集體主義的前提之下。所以歷史的西部精神,應該是以建設邊疆、改造自然為目的的生命奉獻,是集體英雄主義前提下的自我實現。其中不乏浪漫,不乏理想,不乏真誠,不乏感動,不乏篳路藍縷的開拓功績;也不乏傷情,不乏悲劇,不乏失敗,不乏歲月蹉跎、青春虛過,不乏「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的理想破滅。但不管是寸功不展、坐困以待的,還是功成名立、錦旗報捷的,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那就是國運左右著人的命運,環境支配著人的功敗,正所謂:「大馬死,小馬餓,高山崩,石自破。」或者可以反過來說:「大馬強,小馬壯,高山挺,石自堅。」這些從歷史的塵煙中沿著命運的軌跡走到今天的人,特別地喜歡懷舊,一有機會就會把感情沉浸在已逝的歲月里一唱三嘆。2003年春天,我在青島參加了一個老拓荒人的聚會,整整一個晚上他們都在回憶過去的事,吟唱過去的歌,到最後竟一個個都把自己唱得潸然淚下:

這是產生於1955年的《勘探隊員之歌》,老拓荒人都會唱。這是社會賦予一代人的情懷,是那個時代要求人們必須具備的激動。這一代人到了西部,就成了永遠的西部人(雖然他們中的一些人晚年常常要落葉歸根,但在感情、事業以及和單位的隸屬關係上都還是西部的一部分)。他們掙錢吃飯在西部,成家立業在西部,生榮死夭在西部,甚至在給兒女起名字時也盡量表現出一種符合時代風尚的傾向:張建青,就是建設青海;李建寧,就是建設寧夏;常愛新,就是熱愛新疆;王蘭生,就是蘭州出生;趙改荒,就是改造荒涼;陳戈花,就是戈壁之花;劉志疆,就是志在邊疆。孩子是人的最愛,自然要用最美好的願望來命名。儘管這種願望里不免也有無奈和被動浸透其中,但更多的仍然是以社會需要為驅策的主動行為和昂揚精神。這就是歷史,就是曾經給我們帶來了豪邁和充實也帶來了苦難和虛妄的時代精神的一部分。

和歷史的西部精神相比,至少在理念上我們應該相信,現代的西部精神具有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是一代人為了實現自我價值的情不自禁的投入,是對生活目標和存在意義的一次追問和肯定,它讓個性變得重要,讓生活多了一些懸念,讓行動至少在主觀願望上少了一些平庸,多了一些崇高。近些年從內地走向西部的人許多都是多少有一點現代意識的都市知識青年,他們的生命激情一般都建立在溫飽之上、生存的保障之上,這樣的激情獻給誰?獻給家庭,獻給柴米油鹽醋的庸常生活,獻給面積日見龐大、活動空間卻日見狹小的內地城市,好像都容納不了,而且也不甘心,那就獻給西部吧。概念中的西部是博大而寬鬆的,那裡的一切都是初級階段,那裡有太多的空白點,有太多施展拳腳的機會,什麼樣的激情都可以容納。「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毛澤東的這句話至今還在激發著他們的想像,還能成為鼓舞和驅使他們走向西部的理由。他們作為新一代的西部拓荒人,意向中的事業宏大而抽象:拓土地之荒,拓企業之荒,拓品牌之荒,拓生命之荒,拓精神之荒。總之,就是想干一些別人不敢幹的事情,想過一種別人不敢過的生活。照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人生在世,活就要活出個人樣來。」但實際的狀況跟他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尤其是他們必須立足並企求個人有所發展和創造的城市,早就不是「一窮二白」的面貌了,內地擁有的它全有,包括市場的繁榮、物質的豐富,也包括人群的擁擠、機會的難得和理想工作的難找。不久他們就明白,真正需要他們的仍然是邊遠的農村牧區,只有在那裡,才會有不僅是概念中的也是事實上的博大和寬鬆,才會有太多的工作空白點和太多施展拳腳的機會。問題是,那裡的工作和生活會讓他們志得意滿嗎?會帶上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成為一代人為了實現自我價值和生活目標的情不自禁的投入嗎?會讓生活多一些懸念、多一些崇高,而少一些平庸、少一些碌碌無為嗎?在這裡我想說的是,理念中與期待中的西部精神和實際需要與必須體現的西部精神往往是南轅北轍的,包括西部在內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永遠不可能讓浪漫的都市知識青年一來就是老闆,就是領導,就是叱吒風雲的英傑,就是痛飲黃龍的勝利者。一切都得從零開始,都得從腳下開始,都得從最庸常、最平凡、最底層、最基礎、最瑣碎、最不起眼開始。和意向中事業的宏大抽象、獨領風騷完全相反,你必須要乾的恰恰是別人早就干過的事情,必須要過的也恰恰是別人早就過過的生活,你不可能是個名副其實的拓荒者,你只能在別人開墾過的土地上開犁播種。你的成功也許僅僅在於別人由於天災人禍只收穫了一百斤,而你由於天時地利人和稍一用功就收穫了一百五十斤。能用一生的驚喜和好奇去做別人不想做和做煩了的事情,也許這才是一種精神的體現,才是「人生在世,活就要活出個人樣來」的最好說明。

然而,不管是歷史的西部精神,還是現代的西部精神,我們只談到了外來人口所具備和所應有的精神狀態,而絲毫沒有涉及本土的居民。本土的居民作為西部人群的主流,對這種只要活著就必須體現的精神有著本能的張揚和先天的自覺,他們在不經意中讓西部精神演化成了一種文化景觀和一種文化人格,讓我們在領略這一精神的良辰美景時,不僅能看到作為精神載體的人的種種情狀,還能看到西部的自然和西部的文化在塑造本土人格方面的淬化作用。西部人的精神氣質以及這種精神氣質所擁有的無窮魅力,也就在自然和文化的背景上有了結實而有力的凸現。這種凸現表現為: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們都是堅定不移的,都是樂在其中的,都是信仰的實踐者和自然的朝覲者,都不會改變感情的走向,感情始終都是專一深沉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西部精神應該是一種人格精神,是一種對西部人的生存狀態、情感表達和信仰方式的概括與描述。

對本土的居民來說,西部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他們對鄉土的感情支配著他們的行動,他們的行動又滋生髮育了越來越濃厚沉實的感情。很多情況下,感情就是精神,或者說有感情才會有精神。這種精神主要體現在生命和西部土地的融洽上,體現在人與自然的關係在最嚴酷的條件下相依為命、合而為一的狀態中。比如青藏高原,其地理特點一是高峻,二是寒冷,因為高峻,它缺少氧氣,因為寒冷,它稀有物種。但這並不是說,人與自然的關係處在永恆的對抗當中。恰恰相反,正因為環境艱苦、氣候惡劣,人與自然才有著更為強大的親和力。這種親和力啟示我們,人只有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成為水的一浪、山的一石、樹的一枝、地的一壤,才可以綿綿瓜瓞似的繁衍生息,才可以幾百年幾千年地以嚴寒為家、以缺氧為侶。在這裡,依附就是一切,人的全部精神都體現在依附自然並且好好活著的漫長過程中。

我在平均海拔四千七百多米的唐古拉山地區,多次看到過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在這個年齡上都還能幹活,都還活得很健康、很愉快。我相信,在他們的體內一定有抵抗高寒和缺氧的遺傳基因。而在藏北高原的文部區當穹鄉,次桑老人活到了一百零六歲還在放牧撿牛糞。採訪他的人說,他雖然出生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草原牧場,但生理機能從小就適應了高原的氣候和缺氧的環境,加上他本人有著良好的勞動習慣和愉快的心情,所以就成了生活在雪線之上的老壽星。對雪線上的人生來說,活著就是精神,是第一層的精神;健康地活著更是精神,是第二層的精神;長壽地活著自然就是第三層亦即最高層的精神了。但無論是活著,還是健康著、長壽著,都是精神現象的表面形態,而精神形態的內核則是感情對土地無條件的眷戀和生命對自然絕對的依賴。

依賴既是功利的、世俗的,也是理想的、宗教的。尤其是在青藏高原,宗教的依賴往往把「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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