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原的氣質與靈魂 瀾滄江童話——1977年的雜多草原

這裡是扎曲的上游,是瀾滄江的源頭,是1977年的雜多草原,是一個牧草如潮、秀色無涯的地方。到了這裡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不知道人的厲害的野生動物。不知道人的厲害的野生動物的表現就是:見了人發獃,見了人不跑,直到你朝它們走去,離它們只有六七米的時候,它們才會有所警覺地豎起耳朵,揚起前蹄扭轉身去。還是不跑,而是走,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望著你,尤其是藏野驢和藏羚羊,它們研究人類的神情就像孩子研究大人的神情,天真、無邪、羞怯、靦腆。

不知道人的厲害,自然也就不知道人開動的汽車的厲害了。就在我來雜多草原的第一天,伴隨著送我來之後又馬上返回的汽車,幾百頭藏野驢(俗稱野馬)在距離汽車十多米的地方和汽車賽跑。汽車慢,它們慢;汽車快,它們快;汽車停下了,它們也不跑了,真逗!

作為一個外來的記者,我大驚小怪地看到,從我面前「走過」的藏羚羊至少有五百隻,從我面前跑過的藏野驢差不多也是這個數。由於幾乎沒有遭到過人類的襲擾,藏羚羊很少有群體驚奔的時候,儘管是野羊,其溫順卻跟家羊差不多。藏野驢就不同了,是一驚一乍的性格,動不動就會一群群地狂跑起來,轟隆隆的,聲若打雷,氣勢磅礴,彌揚起漫天的塵土,幾個小時都落不下去。藏野驢的狂跑並不意味著遇到了什麼危險,而是興高采烈的表現。我的朋友雜多縣小學的老師那日達娃告訴我,它們不跑蹄子就痒痒,渾身就不舒服,胃裡的東西就消化不掉。後來我從雜多縣獸醫站的獸醫那裡了解到,藏羚羊和藏野驢的肺功能特別精密發達,對氧氣的利用差不多是舉一反三的,或者說具有再生氧氣的本領,只需吸進一點點氧氣就足以使它們歡天喜地,活蹦亂跳。雜多草原的海拔在四千七百米左右,氧氣不到海平面的一半,這樣的環境讓人類,尤其是像我這樣在多氧的低地上生活慣了的人類,備感生存的艱難;而對野生動物來說,即便是原來生活在低地上,其艱難的感覺最多也只會持續三代,三代以後它們身體內優良的完善系統和快捷的適應機制,就會使它們獲得如魚得水的生存本能。

至於野氂牛,我在雜多草原的那些日子裡從來沒有接近過,只是遠遠地觀望著。野氂牛是動物中定力最好的,它會連續幾個小時紋絲不動地看著你,直到你離開它的視線,它才會一步三回頭地走到你也看不見它的地方去。聽我的朋友那日達娃說,野氂牛對人類有著與生俱來的戒備,膽子特別小,猜忌心很重,有點神經質,見人總是遠遠地躲開,一旦發現有人在偷偷摸摸地向它靠近,它馬上就會變得神經過敏,先發制人地撲過來以角相頂。這種撲頂多數情況下是由於害怕和緊張,是為了保護自己和試探對方的力量,而不是出於強悍和凶暴。野氂牛的本性是善良溫順的,從來不會毫無因由地主動進攻人類,它的勇敢和猛惡往往是在受到驚嚇或者被人類打傷之後。雜多草原上曾有過一頭見人就撲就頂的野氂牛,人們害怕它,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容雜木知」,意思是「忿怒的野氂牛」。後來它突然死在了離縣城很近的草原上,人們才發現它的脖子上和屁股上各有一個槍眼,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打進去的。

在1977年的雜多草原,藏羚羊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安靜、最密集的動物,藏野驢是我見過的最健美、最優雅、最好動的動物,野氂牛是我見過的最龐大、最多疑、最怕人的動物。它們構成了瀾滄江源頭童話的一部分,它們是那個時候神秘的牧區、美麗的草原、蒼茫的山群帶給我的真正的感動。

對我來說真正的感動還有冬天,當大雪覆蓋了枯草,飢餓的陰雲籠罩荒原的時候,藏羚羊和藏野驢甚至還有野氂牛都會本能地靠近人類,它們密密麻麻圍繞著人居住的帳房,期待著救星的出現。救星就是人,在它們的頭腦里,這種能夠直立著行走的人,具有神的能耐,是可以賜給它們食物或者領它們走出雪災之界的。每當這個時候,雜多草原的牧民就會顯出「神」的偉力來,他們把所剩不多的糌粑撒給它們,或是把剛剛得到的自己還沒有來得及吃一口的救濟糧撒給它們,把飛機空投的救命餅乾撒給它們,因為在他們眼裡,野生動物才是真正的「神」,是古老的傳說中那個把大部分草原讓給了猴子(人祖)的山神(藏羚羊),和把水源分出來一半讓給了人類的司水之神(藏野驢)。雜多草原,一個野生動物和人互為神靈的地方,一個野生動物和人都是主人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牧民嘎嘎果羅家的帳房裡做客,突然聽到一陣馬蹄的聲響,帳房前的狗頓時叫了起來,嘎嘎果羅立馬起身迎了出去。我聽到有人聲音洪亮地說了一長串話,嘎嘎果羅不停地回答著:「呀呀呀呀。」坐在我身邊的那日達娃給我翻譯道:「這是一個遠來的客人,他們至少有半年沒見面了。他的話全是問候——你的阿爸好嗎?你的阿媽好嗎?你的兒子好嗎?你的女兒好嗎?孩子們的舅舅好嗎?孩子們的叔叔好嗎?馬好嗎?牛好嗎?羊好嗎?狗好嗎?帳房好嗎?糌粑好嗎?酸奶子好嗎?草場好嗎?草場上的羚羊好嗎?野驢好嗎?野氂牛好嗎?白唇鹿好嗎?山上的豹子好嗎?」我奇怪地問道:「他的問候怎麼這麼多?問馬牛羊、問帳房酸奶草場好嗎,這我能理解,畢竟它們是牧人生活的一部分,可他怎麼連藏羚羊、藏野驢、野氂牛甚至山上的豹子都問上了?好像這些野生動物都是嘎嘎果羅家裡的。」那日達娃說:「你說對了,嘎嘎果羅住在這片草場上,草場上的藏羚羊、藏野驢、野氂牛就都應該是他們的家庭成員,他有責任看護好它們。他到了人家的草場上,也會問人家草場上的羚羊好嗎?野驢好嗎?野氂牛好嗎?白唇鹿好嗎?山上的豹子好嗎?牧人們在一起,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松加仁德』,意思就是保護動物。」對於那日達娃的話我這個遲鈍的人當時並沒有太多的感觸,只是到了後來,當三江源(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的野生動物慘遭滅絕,生態危機情見勢屈的消息頻頻傳來時,我才意識到了嘎嘎果羅這一類牧人存在的偉大。為什麼那個時候瀾滄江源頭雜多草原的野生動物那麼密集,就是因為那裡的牧人天生就是綠色和平的捍衛者,是野生動物的福星和家裡人。人與自然的關係是密不可分的親情關係,即使偶爾出現馴養的牛羊和野生動物爭持草場的矛盾,那也是家庭內部的事兒,是勺子碰鍋碗、牙齒碰嘴唇的問題,過不了一兩天自然就解決了。

在雜多草原,我還聽說了這樣一件事情,縣醫院有個專治女人月經不調的藏醫,他的治療辦法是讓患者猛喝用脫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湯,而且要求喝羊角湯的日子裡(一般是七天)女人必須睡在雪線之上藏羚羊和藏野驢群聚的地方。據說是屢治不爽的,據說是治一次終身不犯病的。我問過縣醫院的院長:「真的就有那麼靈?」院長說:「藏族人怎麼會騙人呢,就是靈,科學道理說不上,反正就是靈。」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母親,母親是一位很棒的婦產科專家,經常帶著人在牧區巡回醫療。她說她也聽說過這樣的治療方法,並且作過一些調查,發現在很多偏遠的牧區婦女的經期和月亮的圓缺是一致的,月亮圓滿的日子也就是月經來潮的時候,一旦來月經的日子和月亮圓滿的日子錯開了,她們就認為自己有病了,就要到山上積雪終年不化的地方去睡覺,很多人睡幾天就能糾正過來。我問母親這是為什麼,母親不假思索地說:「自然療法。」我說我還是不明白。母親說:「你讀了那麼多書,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啊。」我說:「書上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母親說:「怎麼沒有?你沒好好看就是了。《素問·寶命全性論》里說,『夫人生於地,懸命於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意思就是人得靠天靠地才能活。純粹靠天靠地的人是原始人,原始人的經期和月亮圓滿很可能是統一的,所以越偏遠的地方,越原始的人群,和自然的關係就越密切,也就越會發生經期和月圓相一致的現象。」母親又說:「這種現象在城市裡是不可能的,城市人的生命不靠天地自然,靠的是生物化學,屁大一點病就要吃藥,吃幾次抗生素就能造成內分泌紊亂,致使月經該來不來,不該來亂來;再加上飲食污染和空氣污染,加上不勞動不走路的生活習慣,加上許多不利於健康的惡劣情緒,怎麼還能把婦女的經期和月亮的圓缺統一起來呢?」聽了母親的這一番話,我以為我是長了知識的。我更深更遠地懂得了雜多草原,懂得了屢治不爽的「自然療法」不過是天人合一的哲學實踐——藏醫讓患者猛喝用脫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湯,是為了驅除寒冷,因為她們必須一連七天睡在寒風料峭的高山雪線之上——那兒是最沒有污染的地方,那兒離天最近,那兒有原始的土壤和植被,那兒充滿了野生動物的氣息,那兒是走向人類童年生態的平台,那兒的原始磁場能夠調理出人體內周期性子宮出血的原始秩序,那兒體現了回歸自然的好處,那兒是雜多草原神居仙在的山陽。

也是在雜多草原,我第一次知道了「醉氧」這個詞,也第一次聽到,對有些人來說,氧氣是最最有害的物質——過剩的氧氣會導致死亡。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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