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賴漢嬌妻 第三章 欲不得足,心豈能安

金聖嘆在「必然好氣力」下批曰:「便想到他好氣力,絕倒。」李贄的眉批更直接:「便想著用他氣力處,不知這長大漢子卻不會弄這段哨棒伏這個母大蟲。」很顯然,武大作為丈夫,不僅矮小丑陋,還不能滿足妻子的情感和生理上的要求,潘金蓮實際上一直處在一種性壓抑狀態之中。

《黃帝內經》中有一個概念叫「憂飢」,用以描述女性的精神病癥狀。「憂」就是焦慮,壓抑;「飢」,就是基本的生理慾望處於饑渴狀態。所以,這個概念就是指女性的生理、心理上的長期饑渴與壓抑導致的極度焦慮、緊張和內心的煎熬。

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理論也認為女人的性生活不滿足,被迫忍欲、窒慾,是一切精神病變的總根源。當然潘金蓮還沒有到精神病的地步,但是她那種迫不及待,表明她確實非常壓抑。她見到武松是迫不及待,後來見到西門慶,西門慶挑逗她,還擔心她拒絕,結果反而是她主動抱起了西門慶,可見也是迫不及待。

我們還可以把她和一丈青做個比較。

一丈青武功高,人漂亮,英姿颯爽,而且,她的未婚夫祝彪,一表人才,武功超群,在「祝氏三傑」里是第一了得,最為突出。後來祝彪被殺,一丈青一家老小全被李逵殺害,她被林沖擒獲,又被宋江許配給王矮虎為妻。

而王矮虎恰恰和武大郎十分相像。武大郎與潘金蓮這對夫妻,和王矮虎與一丈青這對夫妻,非常相似。

第一,就婚姻關係的締結說:潘金蓮嫁給武大郎,是大戶出於報復,故意出此損招,毫不顧及潘金蓮的願望。扈三娘嫁給王矮虎,是宋江出於履行諾言,也是毫不顧及扈三娘的感受。

第二,就二人的丈夫說:武大郎與王矮虎,同樣醜陋,同樣矮小,同樣猥瑣。大家可能覺得王矮虎好歹是地煞星,還會武功,怎麼和武大郎相同呢?可是我們要知道,他和扈三娘一丈青之間的落差,不亞於武大郎與潘金蓮之間的落差。他固然會武功,但那樣的三腳貓的功夫,根本不是扈三娘的對手,兩軍陣前,扈三娘一丈青小試牛刀,就把他活捉過去。說一句笑話,如果潘金蓮和武大郎夫妻打架,潘金蓮未必是武大郎的對手吧?

第三,實際上,王矮虎在道德評價上,還不如武大郎。在人品、道德方面,武大郎和王矮虎相比,還有更多的優點:武大郎樸實、善良、厚道、本分;而王矮虎呢?則是狡詐、兇殘、刁蠻、貪婪、好色、不專一、不仗義。所以,二者相比,武大還要勝出一籌。

但是,武大的老婆潘金蓮對武大是一百個不滿意,一千個看不起,一萬個沒情意,並且是越來越沒情意,直至看出是自己追求幸福道路上的絆腳石。

而王矮虎的老婆扈三娘,雖然當初扈三娘也一定一百個不滿意,一千個看不起,一萬個沒情意,但是最終,扈三娘對王矮虎,倒還真的產生了感情,證據有兩個。

第一,學者們發現,扈三娘在《水滸》中,竟然沒說一句話,這基本正確。但是,在袁無涯一百二十回本的第九十八回,《張清緣配瓊英吳用計鴆鄔梨》中,當王矮虎被瓊英一戟刺中左腿,兩腳蹬空,撞下馬來時,扈三娘看見瓊英傷了丈夫,大罵:「賊潑賤小淫婦兒,焉敢無禮!」飛馬搶出,來救王英。

整部大書,一丈青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恰恰是為老公被刺傷焦急憤怒之下說的。這足可以證明一丈青對王矮虎的感情。還要特別說明的是,王矮虎與瓊英交戰,也是他看到對方是個美貌女子,於是挺槍躍馬,踴躍上前的。斗到十數余合,王矮虎拴不住意馬心猿,槍法都亂了。瓊英想道:「這廝可惡!」才一槍把他刺下馬來,這幾乎就是當初王矮虎和一丈青交戰的翻版,一丈青那樣聰明的女子,不可能看不出自己的丈夫此時的那種可惡的表現。但即便如此,她沒有罵丈夫,反而罵瓊英是「小淫婦兒」。她難道不知道,真正的淫賤之人,恰恰是自己的老公?這時候這樣罵瓊英,有吃醋和嫉妒在。能為老公吃醋和嫉妒,就是有感情的表現。

第二個證據是,宋江征方臘攻打睦州,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帶領三千軍馬,正迎著方臘的大將鄭彪,王矮虎出戰,被鄭彪一槍戳下馬去。一丈青一見丈夫被殺,要報丈夫之仇,急趕將來。被鄭彪一塊鍍金銅磚,打在面門上,落馬而死。看到丈夫被殺,單槍匹馬,挑戰強敵,最終被殺,與丈夫同死。《水滸》還專門賦詩:戈戟森嚴十里周,單槍獨馬雪夫仇。

這兩件事,可以說明,一丈青對王矮虎,是有感情的,這與潘金蓮對武大郎毫無情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們當然可以說,一丈青在梁山,深受義氣影響,這種夫妻情,可能更多的是兄弟義。但是,在夫妻這樣絕對私人私密的空間,如果雙方毫無感情,義也就無法存在。

我們剛才比較了王矮虎與武大郎的種種,事實上,他們還有一個非常大的不同,正是這個不同,最終決定了他們各自在自己妻子心目中的分量,決定了他們的妻子對他們的感情。這個巨大的不同是:武大郎「不會風流」,而王矮虎卻恰恰是風流高手。

換句話說,武大郎不知道作為丈夫,必須滿足妻子的情感和生理需要,或者他知道,但他不會風流,能力有限。

而王矮虎則很懂這些,並且十分喜歡這些。

其實,梁山好漢中,閻婆惜背叛宋江,揚雄和盧俊義的妻子紅杏出牆,原因都與武大一樣:忘記了為夫之道,或履行夫道不力。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並不是要給潘金蓮翻案,我這樣說,只是要找出她犯罪的原因。犯罪原因不能成為犯罪理由,犯罪不能因為有了原因就可以被豁免。這一點,當代那些為潘金蓮翻案的人可能沒有很好地加以區別。就潘金蓮來說,有壓抑,有焦慮,不能成為放縱自己、危害他人的理由,更不能成為減刑甚至免於起訴,以至於還要獲得同情的理由。對於潘金蓮這樣有著命案的人,我們還是不翻案的好。

我們回到武大郎家的樓上,武大下去買酒買菜了,叔嫂二人在交談。嫂子潘金蓮一見到武二,就忘掉了武大,不,僅僅忘掉還好,她是怨恨武大。實際上,像潘金蓮這樣被束縛於不滿意的婚姻之中的女人,每次見到她中意的男人,首先湧上心頭的,就是對自己丈夫的怨恨。

現在,她突然覺得她的姻緣原來在武二身上,嫁給武大,原來是上天安排她見到武二並最終成就美滿姻緣的橋樑。於是,她打定主意,親近武二,滿臉堆笑,噓寒問暖,問他年齡,又問他是否婚娶,要他搬到家裡來住。在對武二過度的關注與親熱里,包含著她一廂情願的熱情。

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下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

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裡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

武松道:「嫂嫂請自便。」

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什麼叫不見便呢?就是不給人方便。

她要武大給他什麼方便呢?

想起來就很可笑的。

實際上,正如弗洛伊德心理學揭示的,口誤往往真是內心的真實想法。

潘金蓮此時多麼想,天隨人願,天就其便,讓她就這樣面對著武二,直到天荒地老!

潘金蓮,確實有值得人們同情的地方。

而武大,更有讓人們可憐的地方。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

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

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

我們上面說過,武松是個很自我欣賞、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會忽略對周邊環境和周邊人物及其相互關係的觀察和判斷。但是,即使他這樣的人,從他到武大家到現在,他至少已經發現了這樣三點:第一,他的哥哥和嫂子之間的巨大差距。

一個如此平庸甚至在一般人之下的哥哥,偏偏娶了這樣一個如此出色的嫂子——客觀地說,潘金蓮在外貌、才智、性格上,全面超過武大郎。武松面對這樣的情景,已經有所警惕,並盡量用自己的溫和言行來緩解兄嫂關係上的緊張。

第二,嫂子言語之間表現出來的對哥哥的不滿和蔑視。

潘金蓮埋怨武大忒善了,被人欺負,武松馬上為兄長辯解:「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潘金蓮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

客觀地說,潘金蓮說的,還真有道理。武松能怎麼說呢?

第三,他哥哥和嫂子在家庭中的角色與眾不同。

按說,兄弟來了,當然是哥哥陪著,嫂子準備飯菜,可是,嫂子卻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