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逼上梁山 第二章 寂寥英雄,末路悲歌

接下來,柴進設計,護送林沖混出盤查甚嚴的滄州道口。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起,又見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對林沖而言,今年是特別不幸的一年,而今年的雪,也似乎比往年更多一些。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林沖奔入那酒店裡來,要了一大盤牛肉,數盤菜蔬,一個人吃了三四碗酒,叫道:「酒保,你也來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

林沖為何要請酒保喝酒?

一、英雄寂寥。此前在草料場,在天王堂,也是常常獨自喝酒。此時,又在逃命之中,獨行了十數日。國離了,家沒了,自己流落江湖,大雪迷漫之中,人生彷徨之時,眼前四顧茫茫,胸中血淚一斗,和誰傾訴?所以,他叫酒保來喝一杯,也算是聊慰寂寞。

二、他要向酒保打聽如何去梁山泊。要先套個近乎。

所以,酒保吃了一碗之後,他便發問了:「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里,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裡。」

林沖道:「你可與我覓只船兒。」

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裡去尋船隻?」

林沖道:「我多與你些錢,央你覓只船來,渡我過去。」

酒保道:「卻是沒討處。」

一句話,截斷了林沖的希望。

這段對話,寫盡林沖的英雄末路。

在朝廷,被陷害。在江湖,也無路。做好人,做不了;做強盜,也如此難!

八個字:報國無門,叛國無路!

林沖尋思道:「這般卻怎的好?」

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裡,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

國家國家,人所賴以託身的地方,現在,對林沖而言,都沒了。

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朴忠。

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這是一首直舒胸臆的詩,寫出了林沖此時此刻的憤懣、壓抑、悲涼、可憐,當然,還有那大英雄的桀驁不遜之氣。仗義、朴忠,確實是林沖的兩個基本的優點。

仗義,有時候需要大打出手,比如魯智深,需要明火執仗,需要劍拔弩張。但有些時候,偃旗息鼓也是仗義的一種,容忍退讓、拱手作揖,也是仗義,這就是林沖式的仗義。

這個朴忠,還有愚忠的味道,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反抗。而他的身世確實如浮梗,在驚濤駭浪中沉沉浮浮。功名就更不用說了,不用說現在,就是當初,也不過一個教練而已,從來無根無據如同隨風飄蕩的蓬草,根本就沒有得到過用武之地。

但是,最後兩句,卻顯示出他的英雄氣概:他還有志,他更有威,缺少的,只是時機而已!

但是,這首寫在牆上的詩,卻有一個天大的問題。

什麼問題呢?

那就是,他把他的名字,毫不隱晦地公布了出來。

在官府到處出榜緝拿他的時候,這樣的行為,無異於自殺。

看來,他真是醉了。

當然,這醉,不光是因為酒,還有他心中的酸楚,心中的悲憤,心中的寂寞。

正飲之間,只見一個穿皮襖的漢子走向前來,把林沖劈腰揪住,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裡!現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卻是要怎地?」

林沖嚇醒了,道:「你道我是誰?」

那漢道:「你不是豹子頭林沖?」

林沖道:「我自姓張。」

那漢笑道:「你莫胡說,現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著金印,如何要賴得過?」

肯定賴不過。

事已至此,林沖索性放手一搏,反正已經殺了三個,再殺一個也無所謂了,於是也放出狠話:道:「你真箇要拿我!」

那漢卻突然一改嚴肅面孔,朗聲笑道:「我卻拿你做什麼?你跟我進來,到裡面和你說話。」

原來這個人是王倫手下耳目,朱貴!

林沖告訴朱貴,他被官司追捕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里好漢入伙。朱貴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伙。」

做官要關係,做賊,也要關係,也要門路!

在第四十四回,戴宗勸石秀:「如此英雄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夠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於是勸他上梁山。

石秀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

實際上,晁蓋和宋江主持下的梁山,已經是廣納英雄了,但還是有人發出沒有門路的感慨。

我們常常說,天無絕人之路。

但是,人生的路,常常面臨絕境。

因為,總有人,要絕別人的路。

人類社會自從有了階級,有了國家這種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的工具以來,總有一些制度,以絕別人的路為目的。

人創造出體制,又反過來受體制的壓迫,這是人生荒謬的根源之一。

封建的國家是壓迫人的體制。

梁山一旦成為一種組織,也就是一種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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