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錢可使鬼 第一章 無奶不是娘,有錢便是爺

「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五兩銀子,改變了林沖的世界!

林沖在柴進莊上贏了洪教頭,也贏得了那錠二十五兩的大銀,臨行之時柴進又送他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還寫了兩封信,分別給與柴進有很深的交情的牢城營的管營和差撥,讓他們關照林沖。

有了銀子,還有了柴進自稱的交厚關係,林沖以為到牢城營一定萬無一失。但沒想到,一進牢城營,牢城營中其他囚犯就告訴林沖,這管營、差撥只認銀子,是個專門詐人錢物、十分害人的人。林沖正與眾囚犯說這些,差撥就過來了。

差撥一來,就問:「哪個是新來的配軍?」林沖趕緊答應:「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拿錢出來,馬上就變了麵皮,指著林沖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裡!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裡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這一段罵,是罵林沖:一、賊——在東京做出事來。

二、賤——滿臉餓紋,一世也不發跡。

三、頑——打不死,拷不殺的。

四、傲——不下拜,大剌剌的。

五、身份——配軍,囚徒。

最後是恐嚇:教你粉骨碎身!

實際上,我們知道,林沖並不是不願意出錢,他不但願意出,主動出,而且還打聽好了大致的價位,他只是還沒來得及拿出來。這個差撥根本沒有給林沖拿錢的時間,他太迫不及待了,恨不得人家雙手捧著銀子在那兒等他,一見面二話不說,直接交錢!

他其實何嘗不知道林沖哪怕一時沒有送錢,哪敢不送呢?既然這樣,他為什麼如此凶暴,痛罵林沖呢?

這種人心理上,往往都有一些問題。顯然,這個差撥有以下心理毛病:一、迫害狂。他的比較陰暗,有著迫害狂的癥狀。罵人只是他迫害他人,發泄自己內心陰暗的方法之一。

二、強迫症、焦慮症。他要在第一時間見到錢。第一時間沒見到,他便沒有耐心,這種人不僅有道德上的貪財毛病,而且還有著心理上的焦慮或強迫症癥狀。

三、一頓臭罵,既可以立威,也可以威嚇對方,使對方不僅快快拿出錢來,而且還讓對方在恐嚇之中,因為恐懼,拿出更多的錢來。

林沖待他罵過了,發作完了,林沖趕緊取出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

差撥看了,沒有馬上接,而是問了一個問題:「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裡面?」

顯然,如果都在這裡面,那就還是免不了一頓臭罵。

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

差撥滿意了,林沖所送,大概超過至少符合了他的心理預期,於是他看著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

十九世紀俄國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曾寫過一篇特別著名的小說,叫《變色龍》,深刻地刻畫了一個叫奧楚蔑洛夫的警官形象,其實,在中國,在元明之際,《水滸傳》的作者就塑造出了差撥這一變色龍的形象,而且似乎更精鍊、更突出,而且更真實、更可信、更自然!

我們可以把差撥前後兩番話作逐一比較。初見時,因林沖沒有馬上奉上銀子,他馬上變了麵皮,破口大罵,待林沖拿出錢來,馬上便堆出笑臉,這是臉色上的變化,怒變成了笑。

更精彩的是語言上的變化。

在罵林沖時,他罵林沖是「賊」,他說:「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做出什麼事來呢?當然是做出違法犯罪之事,現在是罪有應得。

可是在得到錢以後,就成了:「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

於是,第一條:「賊」變成「冤」了。

罵林沖時,他說林沖「賤」:「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

得到錢後,就成了「雖然日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久後必做大官。」

於是,第二條:「賤」變成「貴」了。

罵林沖時,說林沖「頑」,是「賊骨頭,是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

得到錢後,就成了「端的是個好男子。必不是等閑之人。」

於是,第三條:「頑」變成「好」了。

罵林沖時,說林沖「傲」,是「不下拜」,「大剌剌的」。

得到錢後,就變成了「據你的大名,不是等閑之人。」

於是,第四條:「傲」就變成「正」了。

罵林沖時,對林沖的稱謂是「配軍」、「頑囚」,連名字也沒有。

得到錢後,就成了:「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

於是,第五條:侮辱性的稱謂變成恭敬性的稱謂了。

五兩銀子,林沖就變了一個人。是林沖變了嗎?林沖還是那個林沖,變了的,是差撥。

五兩銀子,差撥就變了一個人。

五兩銀子,改變了林沖的世界,五兩銀子,改變了差撥的人心!

聽差撥說他之後必做大官,林沖笑道:「總賴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

林沖沒拿銀子時,是差撥怒,林沖苦,林沖奉上銀子時,是差撥笑,林沖也笑了。

更重要的問題是,五兩銀子,囚犯和管教人員達成了私下交易了。

林沖又拿出柴進的書信,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

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值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

林沖道:「多謝指教。」

差撥拿了銀子並書,自去了。

林沖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有錢是否可以通神,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有錢可使鬼推磨」。現在,林沖的五兩銀子,就讓差撥這個鬼為他推磨了。

林沖給差撥十兩銀子讓他交給管營,差撥卻自己偷偷落下五兩,只將五兩銀子和柴進的書信送給管營,在管營面前,備說:「林沖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

差撥要管營照顧林沖,說了三條理由:一、林沖本人是好漢。

二、林沖是被陷害的。

三、有柴進的書信。

但是,這三條里,其實只有後一條管用。前兩條其實毫無用處。不拿錢來,管你是否好漢,冤還是不冤。

管營道:「何況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

這句話很妙,妙在很怪。怪在哪裡呢?

怪在他只是說了上述應該關照林沖的三條理由中的第三條。

所以,這句話是一句不完整的話,而且是後半句,少了前半句。

這前半句應該是什麼呢?應該是:「林沖既然送了錢了……」

但這半句偏偏不說,因為心照不宣,不要說。

有了錢,何況又有了柴大官人的書信,必須要看顧他。

柴大官人的書信,為什麼管用呢?

還是李贄看得明白:他在袁本上眉批曰:「只因柴進是舍錢的大財主,故一封書值得一錠金子,不然,還是五兩十兩銀子當得百十個柴進。」

可見,不是柴進有面子,是柴進有錢。

中國有一個詞,叫「值錢」。好,一個東西好不好,怎麼判斷?拿錢來衡量。不值錢,就沒人看重了。柴進被管營、差撥看重,是因為他值錢。

如何看顧他?

首先當然是免了那一百殺威棒。

於是,管營便教喚林衝來見。

林衝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的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

好像直接就要開打,弄得像真的一樣。但我們已經知道,管營早就拿定主意,不打林沖了。

所以,這裡管營的做法,不過是虛應故事、裝裝樣子,背背台詞而已。但不知道要給誰看。其實,這樣的戲演得多了,誰不明白呢?

既然人人都知道,連滿營囚犯都知道不過是做戲,那又何必做戲呢?做給誰看呢?

大家都看。大家一起做戲,一起看。大家都是演員,又都是觀眾。

這是什麼文化呢?這是做戲文化。

只要演了戲了,程序就有了。程序有了,就算數了。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的文化。

現在輪到林沖背台詞:「小人於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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