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心腹大人 第二章 心腹之蜜,權力之刃

就在林沖當著眾位高鄰的面,公開宣布休妻,任從改嫁、永無爭執之時,另一邊的陰謀卻也在悄悄進行。當林沖步步退讓之時,他的對手們卻步步緊逼而來。

兩個防送公人董超、薛霸把林沖寄監在使臣房裡,各自回家收拾行李,一條偏僻小巷的酒店裡的酒保忽然來到董超家裡,說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請說話。」

是誰在這樣微妙的時刻,請一個防送公人說話呢?

董超也覺得奇怪,就問了一聲:「是誰?」——這是第一次問。

酒保道:「小人不認得,只叫請端公便來。」(端公是宋時對做公的——相當於今天的公務員——的尊稱。)

董超和酒保一起到酒店裡時,見了這個在那裡等他的人,不認識。董超又問了一聲:「小人向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這是第二問。

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

那人又叫酒保去喚薛霸。

薛霸到來,也是不認識,也問了一聲:「不敢動問大人高姓?」——這是第三問。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

這個人的神秘做派嚇住了董超、薛霸,不然他們完全可以拒絕喝酒。

他們乖乖的喝酒,卻一肚皮的納悶。

我們讀者也一直在納悶:這個神秘莫測、莫名其妙的傢伙,到底是誰?他要幹什麼呢?

酒至數杯,那人突然從袖子里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請幫忙。」

不認識人沒問題,只要認識金子。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何況是金子?這世上的人,還就是認人的不多,認金子的多。

二人心中早已七上八下,這一早晨,這麼一個神秘兮兮的人,裝神弄鬼,也不知道葫蘆里賣什麼葯。現在突然拿出這麼多金子,他們雖然貪財,卻也害怕,就問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客,何故與我金子?」——這是第四問。

那人卻仍然不答,反而來了個反問:「二位莫不投滄州去?」

這實際上是明知故問,其用意也在於加重那種神秘緊張的氣氛,讓董薛二人精神緊張,產生畏懼心理,從而易於控制。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這個人終於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前面四問不答,現在一答驚人: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

——原來是這個骯髒小人!

但董、薛不這樣看,他們聽到的是高太尉心腹人這六個字,這六個字足以震懾人,震得他們靈魂出竅,良心走失。

所以,他倆一聽,嚇得喏喏連聲: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敢和您坐在一起吃飯!

高太尉的走狗也有如此的聲威!有了這樣的聲威,別人還能不言聽計從!

「心腹人」這個詞好。在人治時代,「心腹人」是最吃香的,也是最重要的,當官的要有心腹人,才有抬轎子的,才有鷹犬爪牙;而只有成為權豪勢要的「心腹人」,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狐假虎威以壓迫他人,攀龍附鳳以雞犬升天。

所以,陸虞候在介紹自己的姓氏官職前,給自己加上的這「高太尉心腹人」六個字的頭銜,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一、震住了對方;二、炫耀了自己。

陸虞候是下層軍官,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小科長一類,在京師這樣的大碼頭,小科長多如牛毛,本來不會讓人肅然起敬。若陸謙的名片上印上:陸謙,某某部某某司某某處某某科主任科員,沒人正眼看他。但陸謙的名片上印的卻是:陸謙,高太尉心腹人。這足以嚇死大半城的東京人。

需要指出的是,《水滸》這地方的描寫是有問題的,這問題就是:包括酒保在內,董超、薛霸等都不認識陸虞候。這有些不可思議,我們看林沖,有多少人認識他?連大街上賣葯的張先生都認識林沖,林沖被發配,眾鄰舍都來送行。一個酒保,對董超、薛霸這樣的小人物的家也熟門熟路,陸虞候家也住在附近,整日在附近走來走去,卻不認識,不可信。

這可以說是小說的漏洞,但卻是作者故意這樣寫的。因為,作者要達到三個文學上的效果。

一、故意這樣製造懸念,製造緊張氣氛,讓我們揪心。

二、寫出陸虞候裝神弄鬼、故作神秘、擺足架子以嚇唬人。

三、還寫出了陸虞候偷偷摸摸,鬼頭鬼腦,在見不得人的地方,干見不得人的事!

那麼,這個高太尉心腹人如此神秘兮兮,到底要幹什麼事呢?

陸謙看到這二人已被震懾住,終於亮出了底牌:要這二人在路上結果了林沖!

而且明白告訴對方,這是太尉的鈞旨!

這是殺人的勾當,非同小可,是嚴重犯罪,要掉腦袋的。所以,董超一聽,還有些猶豫,但是薛霸則非常爽利地答應了。為什麼?

薛霸這個小人,他非常明白兩點:第一,只要是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殺人放火都沒有問題。第二,如果不做高太尉要你做的事,那倒真的會有大問題。

於是,他對董超說:「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

金聖嘆在此句下批曰:「不知圖個甚麼,死亦依他也。」金聖嘆本來是一個明白人,此時卻不知怎麼突然糊塗了:豈不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死前還要謝恩的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規矩么?這種理念,在封建專權時代,是一級一級複製的,正如各級權力機構的權力運作機制是一級一級複製的一樣!

由此,我們也就可以對林沖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做更進一步的闡述:既然權力所有者擁有叫人死的權力,他現在要你的老婆,不是很正常的嗎?而且,他只要你的老婆,沒要你死,可見他是多麼仁慈!你不應該為此感恩戴德嗎?

在斯德哥爾摩綁架案中最終獲救的四個人,就是這種心態:綁架者在擁有殺死他們的機會的情況下,沒有殺死他們,這就是他們的仁慈!所以,要感激他們,甚至,愛上他們!

我們看,當權力可以這樣控制人和社會時,在這樣理念下建立的制度與社會運作秩序,實際上就是對全民的綁架!這多麼可怕!它徹底扭曲了人心、人格!

薛霸接著說:「更不用說高太尉又使這官人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

權力可以殺人,權力可以抬舉人。違逆了它,它就殺你,順遂了它,它可以抬舉你。一個人的成功與否,不看才賦、品德,只看你對權力的態度,對當權人的態度!

《水滸》中的林沖故事,第一大要目、大主題、大看點,就是看權力的可怕、可惡!

既然如此,結果也就可想而知,薛霸接著往下說:「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不揀怎麼與他結果了罷!」

當下收了金子,又對陸謙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

得到薛霸如此爽快的答覆,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

又是金子!

《水滸》中林沖的故事,第二大要目、大主題、大看點,便是看金錢的可怕、可惡!

對權力的屈從趨附與對金錢的渴望貪求,是人性中最醜陋的部分。

《水滸》中林沖故事,在這一點上寫得極其透徹。

而且,它還間接地揭示了這些醜陋品性與社會制度的關係。

一種制度培育一種品性。

要改變國民性,必先改變國家制度。

魯迅先生一生,做兩件事:痛揭中國的國民性;痛批中國的封建性。

他知道,不改變封建制度,就不能改變國民性。

林沖丈人張教頭要林沖放心,只顧前去;薛霸此時,也要陸謙放心,前去不遠便結果他。

張教頭越要林沖放心,林沖越放心不下。

為什麼放心不下?因為這邊還有薛霸要陸謙放心。

當陸謙放心時,林沖就不能放心了,而是要當心了。

但林沖會當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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