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父親要結婚了/咪蒙

你的父親,要結婚了。

聽到這樣的通知,該做出什麼表情、給出什麼回應,我沒有事先排練過。我花了一點時間,去了解這個句式的意義。

我的父親,要結婚了。

這是他第三次結婚。和誰呢?這個問題我並不想問。只要不問,它對我的影響就會減弱。只要不問,其他人很快會忘掉。這是我超越現實的方法。似乎也不太管用了。

父親第一次結婚,是和母親。母親年輕時皮膚白皙、氣質溫婉,同時追求她的,有四五個。之所以選了父親,因為他聰明、口才好、長得不錯。

在外公看來,母親是下嫁。家裡雖然窮,起碼是書香門第。母親是幼兒園教師,一直做著作家夢,愛看《收穫》、《人民文學》之類的文學雜誌。父親是爺爺五十八歲高齡生的,小學還沒讀完,交不起學費就輟學了。父親進床單廠當了工人,下班也接些木匠活,我家的床有極其複雜的雕花,是父親做的。

小時候,很喜歡待在父親做傢具的現場,看著墨線從輪子里放出來,貼著木頭,輕輕一彈,印下漂亮的黑色直線。等著刨花一層層掉下來,集齊一堆,撕成我想要的形狀。在我眼裡,木工真是了不起的職業,如果他願意,可以再造一個王國。

父親還很會釣魚。周末的早晨,他帶我去嘉陵江邊,他擎著魚竿等魚上鉤,不一會兒就能釣到好幾條,夠我們好好吃上一頓了。我在旁邊畫畫,嘗試用水彩表現出江水波光粼粼的樣子。父親更大的業餘愛好是賭博,一年365天,他大概有300天都在外面打牌,除夕也不例外。

但我每一次生病,他都沒有缺席過。四歲時我得了猩紅熱,住院一個多月,他每天下班來醫院陪我,跟我比賽吃橙子,他一口氣吃七個,我吃六個。六歲時我的腳後跟卷進自行車輪,一塊肉掉下來,血滴了一路,他背著我飛奔去醫院。 七歲時我得了腸梗阻,胃管從鼻子插進去,嗆得我眼淚直流,父親不忍心看,站在病房門口,眼眶有點紅。

讀小學那幾年,父親每天早上騎著三輪車(四川方言里叫「耙耳朵車」),先送母親上班,再送我上學,之後才折回去,騎很遠的路上班。他是遲到大王。他們廠門口有塊小黑板,每天公布遲到者的姓名,別人的名字是用粉筆寫的,父親的名字是用油漆寫的。

我上了初中,父親開始做生意,成了老闆。他的身邊多出一個紅顏知己,也是他的合伙人。那個女人有老實巴交的丈夫,和把活青蛙抓起來往嘴裡塞的彪悍兒子。

父親常常組織我們兩家人聚會。有一次去嘉陵江邊游泳,那個女人的泳衣肩帶掉了,露出一隻大胸部。父親很友善地提醒了她。是我早熟嗎?我從他自然的語氣中讀出了不自然的信息。

父親請他們一家三口來我們家吃飯。大概是沉浸在熱戀中的緣故,他非常殷情,親自下廚做了大魚大肉,讓我打點雜,剝幾個松花蛋。我動作慢了點,他著急之餘,揚手給了我一耳光。父親不常打我,大概一年一次。這一次卻因為我耽誤了他的意中人早幾分鐘吃上松花蛋打我,這也許就是愛情的力量吧。

那時我很胖,那個女人喜歡調侃我,說這樣胖下去以後會嫁不出去。父親也跟著附和,諷刺我:「是啊,你晚上睡覺還嫌床太硬,一身肥肉怕什麼床硬啊。」一個男人為了給心愛的女人表忠心,一定要捨得拿自己親近的人開刀。他和她是一國的,我和母親,成了他們的外人,以及敵人。

家裡成了肥皂劇的現場,每天定時上演哭鬧、吵架、翻臉無情、互相羞辱的戲碼。有天晚上,父親按慣例在外面賭博,那個女人帶了她新泡上的小白臉來我家,找我母親理論。因為母親白天罵了她,她要報仇。他們一個扯著我母親的頭髮,一個架著我母親的胳膊,把她拖在地上,一邊拖一邊打。

這是離我距離最近的一次毆打了。我就置身於毆打之中。母親生得瘦弱,在他們的雙重夾擊下,身上都是淤青,她哭喊著與他們撕扯。從沒見過母親如此無助、如此狼狽、如此絕望。我腦子裡一片空白,身體自行下了判斷,徑直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舉起來,準備砍向那兩個人。我撂下狠話:你們都他媽的聽著,老子一定殺了你們。

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倘若瘦一點,美一點,手持菜刀,發表這麼搖滾的宣言,多少有點cult片的味道。

他們被我短短一句威脅嚇到了,放開我母親,忙不迭地逃跑,一路躥下樓梯。菜刀的威懾力真不錯——這段簡直像菜刀的植入廣告。

母親說,為了我,她不能離婚,必須維持家庭的完整。有時候放學回家,想到母親為了自己委曲求全,我開始厭棄自己。我算不算傷害母親的幫凶呢?如果這世上沒有我,會不會變得和諧一點?騎著自行車,兩行眼淚背叛了地心引力,被風吹著往後飄散,那畫面有點喜感。

那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失眠,失眠的主題是,我該如何保護母親,該如何報復他們。我閱讀偵探小說,設計各種殺人方案,甚至想過綁架那個女人的兒子,那個吞活青蛙的兒子。

因為長期失眠和頭痛,我去精神病院看過病。醫生說,沒什麼大問題。或許抑鬱症是種高級的病,我還不配得。

父親是嫌劇情還不夠複雜,收視率不會太高嗎?有天下午曠課回家,打開大門,聽到小房間里,父親和保姆在床上調笑,我心跳超速,不知所措地從家裡逃出來。拿菜刀砍人的勇氣去哪兒了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對母親,他越來越冷漠。母親發燒在家,他不聞不問。一次吵架,他把母親推到地上,母親撞到床角,腰部受了重傷。父親說自己很善良,因為他很愛小動物,冬天怕家裡的小狗著涼,半夜起床給它蓋被子。這麼看來,父親確實是宅心仁厚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可是,他的髮妻,他的家人,也是動物啊。

很多時候,我的固定食譜,就是眼淚拌飯。鹹鹹的,味道不錯。

爸媽終於離婚了。母親心情不好,有時候我頂一句嘴,就會給我一耳光。如果打我耳光她會開心點,倒也無妨。我每個月要見父親,需要拿生活費。父親說,他一直很愛我。我分不清他是在演戲,還是說這就是所謂的人格分裂。你愛我,卻以傷害我和我最愛的母親的方式來表達。

一年之後,父親多次找母親懺悔,聲情並茂,他們又復婚了。父親說他對外面那些女人徹底死心了。

父親死心之後,跟自己手下的會計好上了。他的一大特異功能是小三永遠都是窩邊草,一定要給母親就近的羞辱。

他和母親之間,又調成了吵架模式。我考上大學,去了外地,他們繼續吵,繼續冷戰,繼續敵對。

寒暑假回家,父親和朋友們在家裡吃飯喝酒,高談闊論。他們是同類項,找小三,出入夜總會,以擁有多位情人為榮。父親說,守著一個女人過一輩子,是一個男人無能的表現。

我在自己的房間,冷冷地想,該給你們發獎盃,表彰你們的亂搞嗎?

他們談出興緻了,探討起夜總會小姐的使用心得、性病治療經驗、包養各種款式女人的價目表來,氣氛非常熱烈。我的父親,也許早就忘了,自己的女兒就在隔壁。當他歡快地跟朋友們分享自己跟一個洗腳房姑娘砍價的故事時,我很想做點什麼,比如割開自己的動脈,把不太乾淨的血,打包還給他。

時隔多年,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個晚上,告訴父親我自己的狹隘理解。所謂成功,無非就是你身邊的人,因為有你,而感到快樂。而一個男人,能給你孩子最好的呵護,就是永遠愛他的母親。如果你做不到,至少不要太囂張太自我,這會影響到孩子對人性的判斷。人性固然是複雜的,但沒必要撕毀得如此徹底。

有一次我去大學同學家,飯桌上,看到她父親給她母親夾菜,耐心聽她母親嘮叨,說自己在家裡的地位排名第四,僅次於老婆、女兒和一條狗。我突兀地起立,假裝去上廁所,讓眼淚可以自由釋放。原來正常的家庭是長成這樣的,正常的父親是使用這些語言的。

這些事,這些感受,我從不對身邊的朋友講。說出來又怎樣呢,考驗對方安慰和敷衍的技巧嗎?不過是徒添尷尬罷了。我擅長裝開朗,開朗到浮誇的程度。總有人說,單親家庭的人心理多少有些不正常,我努力扮演正常,還不行嗎?

是的。單親家庭的孩子都是演技派。

父母再次離婚。

聽到這個消息,我有點解脫。單親家庭總比虛假家庭好。母親現在回想起來,自己最錯的事,就是沒有在發現丈夫出軌且翻臉無情時,及時放手。對老派的中國人而言,離婚是一個慘烈的詞,母親總想繞過它,她多花了十幾年,在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而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他的破壞力是強大的、持續的、螺旋上升的,他不吝每天展示全新的冷漠無情。

離婚之後的母親,反而變得輕鬆愉悅,她把和父親鬥氣的時間省下來,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重新學習與世界相處。她學跳舞、讀小說、玩微博、聽音樂會,這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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