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六章

輔導員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同志,不停地擺弄著手裡一疊材料。她很少和我們接觸,不知道一天在輔導誰,輔導些什麼。

秦主任倒是笑容滿面,一會兒轉向左邊的副校長問問題,一會兒又湊到右邊的皮衫那兒徵求意見。

見人到齊,秦主任看看錶,清清嗓子說,各位領導,同事和當事人都到齊了哈,那我們就開始了。今天這個會的主要議題是,對數學系四年級學生張無病野蠻毆打美術系講師徐勝渭,致使徐勝渭重傷住院的事件進行查證,定性,拿出一個初步的處理意見。現在,先請保衛科的沈科長介紹一下事件經過。

沈斷腸倒沒有添油加醋,只是很平實地把了解到的經過敘述了一遍。

他講完後,皮衫就發問:當時那麼多學生看到了,你給他們作記錄沒有?

沈斷腸說,沒有,要不要再找個學生來問問?

皮衫看了一眼副校長說,我覺得還是有必要,雖然這只是你們學校內部的一個會議,但既然這個會議要確定是不是把這案子交到我們甚至檢察機關手頭,還是慎重一些比較好。

副校長在一邊點頭。沈斷腸趕緊就出去了。

於是會場氣氛又一下活躍起來。大家繼續抽煙的抽煙,看報的看報,徐老娘還和輔導員探討起護膚霜的問題。

正在這時,有學生在外面喊報告。進來一看,竟是張健。他結結巴巴地說,張無病的父親來了,我把他帶過來噠。

徐老娘立即跳起來說,誰叫他來的?誰叫你帶他來的?

副校長連忙揮手止住她說,學生的家長來了也好,我們也正好可以藉此機會把情況完整地通報給他,對事件的處理,對教育學生都有好處。

我的老漢,穿一件癟腳的劣質西裝,襯衣下擺露在外面,踏著人造革皮鞋但沒套襪子,帶一種謙卑的、討好的微笑,出現在我的審判室里。

原本我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這下不由自主地地站起來,啞著嗓子叫聲「爸爸」。

老漢沒理我,點頭哈腰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紅塔山」,走到每一個陪審員面前,問,您老抽不抽煙?我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貼著一張創可貼,上面有黑色的血跡。

每個人都在擺手,徐老娘更是厭惡的把臉轉向一旁。

老漢把煙塞回口袋,訕訕地笑著說,領導們好,老師們好,昨天下午我才聽說這個事,連晚跑到鄉政府場上等車,也沒準備啥子東西……

秦主任揮揮手說,老張,你先坐下,我們正在討論你娃兒的問題。

老漢連忙規規矩矩地找張凳子坐到角落裡,說,你們忙,你們忙,娃兒是要好生教育,該日決的就日決,該打的就要黑老實打,我們做家長的決不護短。

徐老娘哼了一聲說,這回的事恐怕不是打罵那樣簡單羅,你們教育的好兒子。

老漢的臉色有些發白。

我心裡一陣發緊。

這時,沈斷腸帶著兩個美術系的學生進來了。其中一位就是那天以身體護畫的小女生。

該小女生,伶牙俐齒,嘴皮直翻,乾脆利落地把我的罪行揭露了一番。她表情豐富,再輔之以動作,加上幾句天真浪漫的「嚇死我了」、「流了好多好多血啊」、「好黑人哦」,立即讓在場眾人對我的惡行深信不疑。

老漢氣得直打哆索,怒不可遏地衝到我面前,使出在家犁田的力氣,揚手就是一巴掌:你個龜兒子,我在家頭拼死拼活做活路,為的就是供你出來有打老現的勁頭嗎?

這一巴掌打得重,老漢手腕上有傷,自己也疼得一縮。

我顫聲問:爸爸,你的手啷個噠?

老漢厲聲痛罵:敗家子!現世報!啷個噠?每個月到磚廠挑磚找的錢就寄來給你做生活費了,家裡根本就沒啥子錢了,昨天聽說你出這麼大事,就趕緊跑出來,路上看到一條菜花蛇,我就說去把它捉起,拿到場上賣了做路費,結果咬了一口,還好沒毒。

徐老娘在一旁嘖嘖道,什麼人啊,政府早就三令五申不準捕蛇,一點社會公德心沒有……

老漢聽見,連忙回頭陪笑,說下次不再捉蛇了。

偏偏這時,我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掏出一看,是陳娟辦公室的號碼。

這個電話來得真不是時候,我抬頭一掃,大家都在盯著我,趕緊按了拒絕鍵。

但陳娟鐵了心要找我,過了一陣,電話又不依不饒地響起來。我繼續按拒絕,並迅速把響鈴調成震動。

電話放在腰間,震得我發麻。

是不是又出了什麼事?想到這兒,我把心一橫,乾脆接了。

陳娟的聲音居然很平靜。要在以往,這麼幾次拒接她電話,早就日娘搗逼地罵將起來。她問,你在搞啥子?我有話想給你說。

我沒敢回答,只是默默地聽著。

她問,你那邊好象有點吵?有什麼事嗎?

我低聲說,沒什麼事,你儘管講。

她說,好。我們分手吧。

我的心突然一沉,但沒說話。

她繼續說,這兩天我在想,我們其實真的是不合適,以前太幼稚,把啥子事都看得過於簡單了,現在才曉得鍋兒是生鐵鑄的,生活不是那麼簡單,感動幾次或隨口承諾就辦得到的。更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找不回那種信任了,當然這主要怪我,那天的事,我承認,不能光怪他脅迫,我確實很順從徐,可能心底還有種豁出去的不死心,好象通過那件事發泄出去了。

我心裡痛得發緊。左手把手機攥得緊緊的,右手努力捏著一點空氣。審判室里的調查取證仍在緊張進行,我卻半句聽不進去,耳朵里只轟轟響著陳娟的說話,每一個字的發音都象大炮轟鳴。

她停頓了一陣,又輕輕地說,真的,我們是該分手了,很感激你,跟我在一起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候,也很抱歉,我不配擁有你的感情。

我覺得電話變得很重很重,隨時都有可能從我手裡掉下來,摔得粉碎。我努力把意識矯正得清醒,看著周圍的人嘴巴一張一合。

原來失去一個人就是這麼簡單,剛剛你們還死去活來,水乳交融,你的身體磨擦她的身體,你的器官連著她的器官,你的手上還停留著她的齒印,鼻子里還有她的芳香環繞,可是一切都會突然失去,稀里嘩啦,讓這以前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什麼叫擁有一個人,你擁有的只是說不清楚的記憶,但那記憶永遠無法證明。

我自以為了解她的內心了,自以為跟她融為一體,冬去春來了,可是還會有這令人屈辱的背叛,那種肉體上的,心靈上的雙重出軌,真是把靈魂輾來輾去,痛得麻木無言。

她說,我是個賤女人,跟你分也是遲早的事,祝福你。

我突然呵呵冷笑起來。

會議室里的人全都停下來,吃驚地望著我。

我完全不理會周圍人的眼光,冷靜地說,這時候你提出分手,是完全正確的,我馬上就要去坐牢了,也就不祝福你了,肯定你會過得比我好。

她呆住了,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我關掉電話,朝著老漢嚷道,爸爸,你莫求他們了,管他們啷個做!坐牢就坐牢!

老漢氣得快要瘋掉,衝上來又是一耳光:你龜兒說得輕巧,辛苦把你養這麼大,供你讀這麼多書,你看看我們那一個村,哪個娃兒象你這麼大不是在外面打工掙錢娶媳婦了!你龜兒對得起我不,對得起你老娘不,我出來說都沒敢給她說你的事,不然要活活把她氣死!

我只好跪下來,拉著老漢被蛇咬過的手,求他原諒。我拿著他們辛苦掙來的錢,在這學校里荒唐揮霍,亂找女人日,結果被女人欺騙,全然忘了農家子弟該有的本份,我的任性,我的妄為,讓他們蒙羞,但我的報應,終究到底還要落到他們頭上。還坐什麼牢,不如死了乾淨。

人生衰敗如此,真真萬念俱灰。

秦主任使勁敲著桌子,喊道,你們兩爺子先冷靜,先冷靜!我們正在調查問題!這幾位領導和派出所同志的時間都很寶貴。

徐主任介面說,這還調查什麼,一切都已經很清楚了,張無病打徐老師完全是事實!這樣野蠻毆打教師,如果不嚴肅處理,今後這學校還怎麼教書育人?

周老歪站起身說,還有一件事沒弄清楚,為什麼張無病要毆打徐老師,這裡面肯定還有什麼隱情,不然一個學生斷不敢打老師的,我教的人我清楚。

輔導員拿出一份材料說,這是張無病的的檔案,這個學生一直表現得不錯,沒有打架鬧事的前科,成績也還過得去。

徐主任哼了一聲說,不管什麼理由,打老師就是不對,這是故意攻擊,是犯罪!

周老歪說,徐主任,不是老說什麼犯罪,這裡是學校,是大家研究,不是法庭。張無病打人是不假,但如果動機都不弄清楚,就草草交給司法機關,這算是對學生負責嗎?

徐主任還要爭辯,副校長一擺手說,好了,大家不要吵,張無病,你自己說說,你為什麼要打徐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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