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歷史的「逆證」——鄂昌、胡中藻文字獄與《紅樓夢》傳說的關係

中華文化既是氣象萬千,又是奇姿妙趣。例如,我們有時可以用「逆證」法而探知歷史上久經迷失、極難考究的重要課題的真相大致若何。因此,對於雪芹撰著小說的若干歷史情狀,也可以運用此法來窺測一二。

什麼叫做「逆證」法?我指的是:一個晚出的、明知其不確的、但流傳甚久的說法,卻可以「掉轉來」證明早先的真正的歷史實際。此法既「逆」又「反」,所起來未必受人尊重,卻實在是一條不容輕忽的道理。

我舉的例子是一樁「早著盛名」的文字獄與雪芹其人其書的一種微妙的關係,能給人以很新的思索線路與很多的文化營衛。

這樁文字獄發生在乾隆二十年(1756年)。可是我們卻須溯源於雍正陰謀奪位這件醜聞上去。用兵力幫助雍正「成功」的是年羹堯與隆科多,但雍正把他們都剷除了,單單感謝一人:張廷玉。張廷玉最了不起的「功勞」是親手修纂康熙《聖祖實錄》時將雍正如何陰謀奪位的一切破 痕迹都消滅了,把史實作了最大的歪曲篡改。(這種歪曲篡改的「傳統」一直延續到《四庫全書》和《紅樓夢》的「對策」上去)雍正因此格外青眼,要把張廷玉日後「配享太廟」——唯一的漢人進入滿人祖廟的特大榮寵。

雍正安排妥善,特以「四子」弘曆嗣位,而以張廷玉與鄂爾泰為「扶保幼主」的兩個主要輔政大臣。

鄂爾泰,滿洲人,姓西林覺羅氏。原系內務府籍(奴籍),後因位居極品,官書正史諱言內務府出身:又因身後遭譴,貶旗降入鑲藍旗(八旗之最末旗)[注一]。鄂爾泰為人正直,在內務府時不肯去迎合雍正(那時還是皇子),反而受到雍正的佩服與信任。他在雍正手下也並無喪品敗德的惡跡,倒是很受人尊敬。

兩位輔政大臣,人品性格太不一樣了,漸漸由「合不來」而發展為分朋樹黨。二人各有一班人「忠」於本黨本派,日演日烈,水火冰炭,其情狀朝野皆知,乾 隆也很「了解」。

張氏手下有張照、汪由敦等多人(張汪皆乾隆「書法」的代筆人),張黨人多智廣,鄂派常為所抑。鄂公則有徐本、胡中藻等人為之壁壘。(徐本與平郡王福彭等,同為乾隆初期主政大臣)鄂公雖後來也成了「軍事家」大將軍,實則從早就是一位愛文惜才、激揚文化的江蘇布政使,所以頗能吟詠,他的受知於康熙即由於作詩稱旨,因此,也就有了這種家風,子侄輩、幕客中,多有詩文之士。他又歷任主考,門下多士,亦自可知——這裡面就出了一個胡中藻。

鄂爾泰卒於乾隆十年(1746)四月,張廷玉卒於乾隆二十年三月。張氏臨末惹惱了乾隆帝,遭到了很大的責辱,差—點兒被治罪。鄂派當然稱快。張黨之人,銜恨移怨,遂向鄂黨報復。便有人出了高招,將他們最恨也最怕的鄂公門生胡中藻選為目標,摘其所為詩句,羅織中傷,達於乾隆,乾隆竟為所惑。胡中藻其時官任內閣學士。鄂爾泰之大兄鄂善,有子名曰鄂昌,官至甘肅巡撫。中藻、鄂昌二人以世誼唱和往來的詩章,竟被人摘出「悖逆」之詞,於是一場文字大獄發作了[注二],——中藻坐斬,鄂昌「賜自盡」,抄沒了家產。乾隆極為震怒,連已死的鄂爾泰也怪上了,將他從賢良祠中撤位!

獲重罪之家,是沒人敢與之來往的,連至近親戚也不敢多走動,處境至難至 慘,城中是住不下去的了,遂避居西郊。靠鄂昌之子鄂實峰做幕為生。鄂實峰晚年方娶了香山的富察氏之女為妻,於是安家於香山腳下健銳營一帶。實峰生子名少峰,二女西林春與露仙姊妹。他們家勢雖然敗落了,詩文的家風卻皎然不墜,都有很高的造詣。

西林春是鄂昌的孫女,也是乾隆第五子榮親王永琪福晉(王妃)西林氏的內侄孫子。到道光三、四年間(1823)。西林春為了謀生,尋到老親榮王府,留下做了貝勒奕繪的姊妹們的詩文「教師」(實為家庭指點批改的女伴當)。

奕繪(永琪之孫,榮郡王綿億之子)是個少年奇才,從很小就能詩善賦,也是 個多情而不凡的貴公子,不久即與西林春有了感情。不用說,文藻才思,是兩位詩人詞客相互傾慕的引線。

奕繪要想娶西林春為側福晉,但這卻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宗室納妾,只許在本府所屬包衣(奴僕侍從)家女子中挑選,而西林氏是滿洲大姓,更何況她是罪家之裔。因此遭到了制度規矩與親友輿論的一致否定。奕繪無奈,出奇計求助於府內二等護衛顧文星,也碰了壁(滿俗老輩家下人是可以訓導少主的)。最後,適值顧文星病故,其子顧椿齡接受了「請求」——將西林春假託為護衛顧文星之女,申報宗人府,這才得到批准。二人終於成為眷屬。這是滿洲文化史上的一段非常 奇特的佳話故事。後來奕繪自號太素,西林春乃號太清——這就是西林春又稱顧太清的緣由,過去很多人都對此二名的關係無法索解,以至疑心她原是漢族,等等。

我們知道了這些往事,又對雪芹之人之書有什麼交涉呢?這事情的年代比雪芹晚得多呀!(至少相差了六七十年)

說來有趣:正是這個晚出之人與事卻「逆」轉上去,與早些年的人與事發生了一種十分奇妙的「關係」!

原來,就在北京西郊的外三營(即外火器營、圓明園護軍營、健銳營)滿族人當中,曾流傳著一段「紅學軼聞」,大家說:《紅樓夢》一書,原是寫奕繪與西 林春二人感情的一部真人真事的小說。

這,現在有「科學常識」的人聽起來一定大為嗤笑,認為竟連歷史年代先後也弄不清,胡亂牽扯附會,可 交奶 之至,一文不值。

我撰此拙文,斗膽冒陳:且慢,不必立加嗤笑斥責,而應當思索一下其間的緣故,為何會發生這樣的奇談?

非常明顯的緣故,我看就有三四點可以列舉——

(一) 然 祖孫三代,遞封榮親王、榮郡王、榮貝勒,其府俗稱榮府,便使人感到與書中所稱「榮府」有所關聯。

(二)西林春是榮親王老福晉的內侄孫女——這正象史湘雲是賈太君的內侄孫女那樣,更覺吻合。

(三)西林春於咸豐年間寫成了一部《紅樓夢影》,這便很容易被人傳述誤與 雪芹的《紅樓夢》相混為一回事。

(四)恰好雪芹也是罪家之後,流落到西郊外三營一帶居住。這更增添了致混的因素。

有了這四條原因,錯綜而微妙地結合在一起,便產生出那種「《紅樓夢》寫的就是榮貝勒和西林春」的傳聞,就絲毫不是什麼怪事了。它不同於一般的毫無道理的胡牽亂扯。

但是,十分重要的並不在於正確解釋此一傳說的問題,而是在於要悟知其中還隱含著幾層關鍵性的歷史內容——

第一層,雪芹的西郊住處,從傳說到考證,都歸結於健銳營附近的一個山村。

第二層,雪芹的書,乾隆十九年已出現脂硯齋「抄閱再評」之本;而敦誠在 二十二年已勸雪芹不如著書黃葉村。合看,雪芹之離城出郊,當不出二十、二十一兩年中,而這正是鄂昌這一支因京城難以容身而避居郊甸的同一時間。

第三層,香山旗人張永海,於60年代之初,曾傳達他所知於雪芹的傳聞:雪芹有一友人名「鄂比」,與他是「撥旗歸營」的。這似乎透露著一種久已迷失的史跡,即雪芹之流落香山一帶,與鄂昌有關[注三]。

鄂家的重要親戚首推庄親王胤祿家。乾隆元年十月,特命鄂爾泰之第五子鄂宓與庄親王家聯姻,成為王府額駙。庄親王原是支持雍正的受龐者,但到乾隆四、 五年上卻成了大逆案的首領人物。曹家的再次遭難,與此案相連[注四]。雪芹上一輩也有在庄王府當差的人。庄親王又曾是受命管理內務府的人。況鄂、曹兩家原是同為內府包衣籍的世家,他們都非親即故,相互交往,一點兒也不希奇。香山傳說單單將曹、鄂二氏聯在一起,應是有其久遠來源的一種殘痕未泯。

然後,就是歷史現實人物與小說書中人物的「本事關係」的一層奧秘了。大家已都熟知,至少已有12項記載,證明雪芹原書的後半部乃是寶玉與湘雲悲歡離合、最後重逢的故事。湘雲原是史太君的內侄孫女,其原型即李煦家的一個孫女輩的不幸之人,恰好也正是罪家之後。西郊外三營盛傳的歷史年代錯亂顛 倒的「榮貝勒與西林春」的說法[注五],實質上是曲折地反映了早先滿洲旗人皆知雪芹原本《石頭記》情節真相的一種意味深長的口碑——這也就是我所說的「歷史的逆證」。這種曲折關係,恐怕有很多隻習慣於單一的、直線式的邏輯思維推理方法的研究者是不大理解也難於接受的,所以外三營傳說的真正意義向來無人重視,久而漸歸湮沒,偶有殘痕,又被少數人妄加以歪曲利用,製造了大量的混亂,成為一種可悲的文化現象[注六]。

在中華文化史上,歷代都出現這一類奇特的天才人物,雪芹稱之為「正邪兩 賦一路而來」之人,舉了很多例子,中有唐明皇、宋徽宗。清代的順治帝、納蘭性德、綿億、奕繪等很多帝室王公貴胄,為數尤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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