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易經》到《紅樓夢》

中華民族的文化思想中,包涵著一個「三才」思想觀念。它反映在《易·說卦二》,其文云:

「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

這就說明,中華先民的宇宙觀是「天地人合一」論,而三者皆以「才」為之標稱,是「才」之重要可知。換言之,天地人不曰「三道」而曰「三才」者,其義可思。蓋道者,就其質性含蘊而言,才者就其功能表現而言。中華漢字的「才」,本義是標示植物的萌生,無限的生命之力正在開始發展發揮。

「三才」包括了宇宙萬物、人生社會的一切事物、活動、表現、成果。明人編纂的巨著《三才圖繪》,正是此義的一個具體理解與紀錄。

中華先民認為,天有天之才,如風雲雨雪,寒暑推遷,皆是也。地有地之才,如山川動植,金銀玉石,皆是也。而人獨為萬物之靈,即天才地才所孕育之精華的最高表現是也。

中華先民達到了這一認識,方能有《易經》這樣的著作產生。

人的價值、使命、功能、抱負……,都由這兒開始,而且不斷發展對這種認識的深入思索、反覆探求的智慧活動。

是以,我曾將這種認識標題為「三才主義」(見《中國文化》第8期)。

古人從「三才」的認識自然達到了下—步的緊跟著的認識,必須「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地盡其利」。必如此,方為能盡天之賦才。不然者,即非「順性命」,而成為「暴殄天物」,——天物包括人在內。

從這兒,就發生了人才的遭際與命運的問題。這個問題也許就是人類文化所不斷努力探究的最大的一個根本問題。

因此,中華的文、史、哲,也正是特別重視這一最大問題的學問。

經、史、子、集,統統是人才的思維言行的結晶紀錄。虞書禹謨是如此,「太史公書」是如此,孔、孟、老、庄是如此,李、杜、歐、蘇也是如此。 以上明了之後,方可歸題於小說這門學科。當然所謂小說,是指中華小說,特別是明清兩代的章回小說而言。

文學基本常識,西方對小說的定義不同於我們的文化傳統觀念。在我們,小說是史之支流,所謂稗史、野史、外史、異史、外傳、別傳……,都是此一觀念的體現命名。「講史」又是「說話(說書)」市井文娛中的首位分支專科。現存的歷史類演義小說從「開闢」一直到清朝、民國的厲朝各代都齊全了還不算,別的小說也總要「掛靠」一個某朝某代的歷史人物或事件,連《金瓶梅》《西遊記》,總無例外。不叫「史」就叫「傳」,其名似異,其質一也(如《三國》最早刊本也叫「傳」,《水滸》是「傳」,「說岳」是「傳」……「海上花」也是「列傳」……)。

講「史」畢竟為了何事?當然可以說是為了興衰治亂,溫古鑒今;但略略追進一步再問興衰治亂是因何招致的?於是回答便落到了治國安民的聖君賢相、文武良材——問題就立刻顯明了:原來,講史就是講的人、人物、人才。此點最關緊要。

好的君相將帥,就是出眾的人才,這些人才的得用(能展其才),便造成治世昌明的局面;如若相反,人才埋沒、屈抑、損害,則造成了亂世塗炭的時期。因此,講史中尤為受歡迎的「講三分」(三國故事),就是讚歎魏、蜀、吳三方的各自擁有的出色的文武人才。

這兒,就包括著他們的遭際與命運的問題。小說中的「後人有詩嘆曰……」正是良證。

唐代大詩人李義山(商隱)寫下過兒童慕效三國人物的句子,而且自己的感嘆是:「管樂有才真不忝(指諸葛丞相),關張無命欲何如!」這就完全是他對人才的痛切的感嘆。宋代大詞人蘇東坡(軾)則寫出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東坡也記下過聽說書的群兒向蜀反魏的表現,但他自己十分讚美的卻是東吳的周郎,他那「羽扇綸巾」的儒將風度,他那「雄姿英發」。

這兒已經表明:打動詩人詞人的,並不只是「傾向」於三國中哪一方的事情,而是人、人物、人才!而是那些人才的遭際與命運!

此義明了之後,才會懂得:為何《三國》故事之後,又出了同樣為民眾熱情傳述的水滸英雄的故事。

東坡是北宋人,時在徽宗之前,所以他心目中仍然是三國風流人物。而到元明之時,文家藝匠,便轉而讚歎宋江等三十六英雄了(如龔聖作《贊》,陳老蓮作畫)。

什麼叫「英雄」?一定就指「拿刀動斧」的武士?非也。英,是植物的最高結晶表象;雄,是動物的最高形質表象——兩者合稱一詞,代表「地之才」的精華,而又藉以讚美人才的出類拔萃者。「雄姿英發」,兩個字已經分出同現了。 「英才」「雄才」,也是中華漢語文中的常用的美稱之詞。

那麼,《水滸》何以能與《三國》同列而媲美呢?它的獨特價值又在哪裡?

答曰:《三國》人才,不出帝王將相;而《水滸》作者[注]卻不去再寫那些人,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寫一大群「強盜」——被人賤視、敵視、惡視的犯法犯罪之人!

那位作者認為:我要寫他們,他們並不是天生的壞人惡人賤人,相反,他們本是頭等人才,即英雄人物,而他們遭到的不是展用施為,盡其才美,卻是屈抑陷害,落得家破人亡,無立足境。

「逼上梁山」,這個成語,已經變為一個「典故」使用了。

所以《水滸》的主題仍然是人、人物、人才,不過加進來的是因時代、身份、環境等等原因而遭到了令人悲憤難平的命運播弄。這也就是昔人目之為「憤書」的真正義理。

此義明了之後,方能談及理解《紅樓夢》的這一重要課題(本文中,《紅樓夢》一名只指曹雪芹原著)。

曹雪芹是怎麼萌發要作此小說的意念的呢?因素動機,自然並非單一的(可參看拙著《曹雪芹新傳》);但其中主要的一個是來自他對《水滸》的感受與觸發。

當世研究者皆已看到,《紅樓夢》之所以取一家族、家庭眾多婦女為題材, 是受《金瓶梅》的啟迪,這原不錯。但大家卻仍未曉悟它受《水滸》的影響更大,更直接。前者的啟迪是「形式」方面為主,而後者的影響則是「精神」方面的居要。

雪芹之作小說,一貫的精神是「又繼承又翻轉」。對於《三國》《水滸》,他深識其寫人才的主旨,所以在這一點上他是繼承踵武;然而他的價值正在於絕不肯重複前人陳言舊套。他以為,無論帝王將相也好,還是草寇英豪也好,都可歸於「鬚眉濁物」一類,亦即不出「一丘之貉」,是斷不肯再寫這種「濁」氣滿身的人物的了,他要「翻轉」,大筆重彩地集中多態地去寫歷來為人忽視、歪曲、 作踐的女性人才——即脂粉英雄!

「脂粉英雄」,是個獨創的文學語言,也是人的價值觀的新奇表述方式。此語即見於芹書之第十一回,託言秦可卿臨逝與熙鳳夢中永訣諄囑,其言曰:

「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

請看這是何等的一種心胸眼界!庸常之輩(包括男子),能見及此而道得出否?(鳳姐本是全書中男女二主角中之女主角[男為寶玉]。雪芹全力寫她的超眾之才,但被程高的續本徹底歪曲了這個原為雪芹高度評價的人物。參看拙著《紅樓夢與中華文化》下編。)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中國小說專家浦安迪Andrew H. Plaks教授所著《明代小說四大奇書》(已有中譯本問世),強調中國明清小說名著皆是文人手筆,已不同於市井瓦舍「評話」的質量風格——他在中文版上用華語自撰的弁言中稱之為「文人小說」,原話是說:

「首先,本書的核心論調原來是從比較文學的觀點出發的,即視明清小說文類為一種歸屬於書香文化界的出產品。因此始終標榜這『文人小說』的概念。」

好一個「書香文化界」!我們中國學者似乎自己還不肯(不會)如此措辭宣義。雪芹確實當得起這個書香文化界作家的美稱,這種人喜歡從中華漢字文化特點上運用「對仗」修辭美學手法,所以他是有意地要與《水滸》構成工緻的對仗主題——

綠林好漢

紅粉英雄

紅粉即脂粉,「紅粉佳人」原與「綠林好漢」對得更工,但雪芹對已有的「佳人才子」派小說在《石頭記》開卷就表示了批評與不滿,故此略將「紅粉」變換了一下,並且另創了」脂粉英雄」一個絕妙嶄新的、耀人眼目開人心胸的主題「宣言」。

何為脂粉英雄?今天的語言就說成是「女性人才」了,這很好懂。(當然,漢文上的風格情趣上的差別,就不暇在此細論了。)

因此,從芹書本身取證,也就不難理解,例如——

一,雪芹自言,那些親見親聞的閨友的「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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