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樓夢》原本是多少回?

我寫下來的這個(作為標題的)問題,早經回答過了,可是卻實有重新回答的必要。忽然想起重新回答這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完全是由於一位青年同志的提端引緒。在他的懷疑和啟示之下,我才悟到「不成問題」的還大有問題。新的思路,一經探研,很快便得到了新的答案。《紅樓夢》當然不是象程、高所搞成的偽「全璧」那樣,是「一百二十回」;但也不是象脂硯齋批語字面上所稱的「百回」或「百十回」。

《紅樓夢》,按照曹雪芹的原著,本來應當是一百零八回的書文。

真是這樣嗎?論據何在?

且聽我從幾個方面來說一說我們的解答。

《紅樓夢》原本的回數問題,在乾、嘉之際就傳聞異詞了。例如,「已酉本」舒序中就提到《紅樓夢》章回是「秦關百二」之數(對於這句話畢竟應如何確解?我至今不敢下斷語)。那還是乾隆五十四年的事。又如,後來裕瑞作《棗窗閑筆》,說什麼:「《紅樓夢》一書,曹雪芹雖有志於作百二十回,書未告成即逝矣。」你看,這是乾隆三十六年生人、其「前輩姻戚有與之(雪芹)交好者」的宗室裕瑞講的,該信得過吧?——可不然,這位先生騙人不負責任的話多著呢!我在新、舊版《紅樓夢新證》里都粗舉過一些例子,足見一斑。據他講,曹雪芹「有志於」作一百二十回,作到「九十回」就「逝矣」了。要信了他這種胡言亂語,就被他騙苦了[注]。

再有呢?當然就不能不舉程偉元了,他說:「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這種話,往好里說,可以解釋為當時確曾有一種傳聞,認為芹書還有「四十回」,並且有人「見」過目錄云云,於是程、高二人正是鑽了這個傳聞的空子;往壞里說,多半就是程、高造的謠,先把假回目散布開去,為給偽續造輿論作「根據」。

所以,所有這些,絲毫也不能證明芹書原著是一百二十回,換言之:偽的才是一百二十回,真的本來不是一百二十回。

交代過了這些,可以更清爽地看待脂硯齋的話,免卻許多糾纏,——因為正是裕瑞這等人也自稱「見」過脂批本的呢!

在《戚序本》第二回,回前總批說:

「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

《庚辰本》第二十五回,近回尾處一條眉批云:

「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

只消這兩條,可說「大局已定」,——《紅樓夢》原本主體是一百回書文。

可是批者又說過「後之三十回」的話,例如不止一本都有的第二十一回回前總批說: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三十回」或作「卅回」)

特別提出「後之三十回」,沒有第二種解釋,大家都認為「後」是對「前八十回」的傳世本而言的,那末八十加三十,應共得一百一十回。有研究者早就如此指出了的。但是這畢竟對不對?

直到《蒙府本》發現,我們這才找到了參證,在第三回回末,有一條側批:

「後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

這就把裕瑞胡說的什麼「雪芹於後四十回雖久蓄志全成,甫立綱領,尚未行文,時不待人矣」等鬼話,徹底戳穿了(請參看《紅樓夢新證》第一零一四頁)。也有同志認為:此側批既在第三回出現,而有「後百十回」之言,則全書應為一百一十三回(並另有其他考證)。關於這,我暫不枝蔓,可請大家研究討論。又有同志說:「百十回」者也只是一種泛言概稱而已,未可執以為「精密數字」。說得也有理。但是,無論如何,這句話的出現,畢竟證明了「百回之大文」「全部百回」是約舉成數,實際上並不是一百回整數的。這就重要得很了。

上述的這個「大局」定了之後,就可以回過頭來對八十回原書深入研究,以求解決全部回數問題了。

曹雪芹於開卷不久就大筆特書: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這兩句詩恐怕有三、四層寓意,閑閑領起、遙遙照映全部後文。曹雪芹在結構設計上,是以第五十四、五十五回之間為「分水嶺」,前半後半,正好是「盛」「衰」兩大部分,全書一寫到「除夕祭宗祠」「元宵開夜宴」,就已達「盛限」。往下看,從五十五回起,迥然另一副筆墨了。這一點,《紅樓夢新證》中曾初步提出過(請參看八九五頁第二行以次、九八七頁第三行至第四行等處)。

此—看法,已獲得很多讀者面談或投函表示贊同,可是,一位青年同志卻給它作了進一步的追究和更嚴密的推算。他說:這個論點我很同意,但既以第五十四回為前半之終點,第五十五回為後半之起點,那雪芹原書就不是一百一十回,而該是一百零八回。

誰說的有理,就應當服從誰的論點。於是我就從這個新推想去考察事情的全貌,立即認識到:這個「一百零八回」實在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如此,是否又與脂批的「百回」「百十回」衝突了?一點也談不上衝突。說「百回」,是甩零數而舉成數,說「後之三十回」,「百十回」,是以整數概「缺」數——關於這,後文再作補說——都不過是為了行文之便,省略細碎而已。那麼,此外的具體論證還有與無呢?——問題總不會只是一個連小學生都能答卷的算術課題。正是這樣。以下請聽我詳說一說情由原委。

原來,按照雪芹本意:全書結構設計,非常嚴整,回目進展,情節演變,布置安排,稱量分配,至為精密。他是將全書分為十二個段落,每個段落都是九回。換言之,他以「九」為「單位」數,書的前半後半,各佔六個單位數,六乘九,各得五十四回,合計共為一百零八回。

真的,事情又竟是這樣的嗎?

這個「九」和它的「清晰度」,可以先從故事情節來說。請看上半部書大致內容如何分布。

(一)第一回——第九回,此九回是引子序幕性質,諸如背景的介紹,人物的出場,各種後來事故的伏線,皆屬於此。以賈雨村為線,引起林、薛之進京;以劉姥姥為線,展出鳳、璉之家政;以會芳小宴為線,始入東府秦、尤婆媳,以家塾鬧學為線,牽動親戚金榮母子,以梨香院為線,既寫黛、釵,又傳晴、襲……。(此只極其粗略簡單而言之,雪芹常常諸義並陳,一筆數用,此處只能姑論一面,後同,不更贅注。)從意義講,以「護官符」為四大家族興衰之總綱;以夢警幻為人物命運之預示;以劉姥姥「一進」為全部「歸結」之遠源;以頑童鬧學為「不肖」種種之提引……。一句話,這頭九回在故事上都只是春雲乍展,初看竟似散漫無稽雜亂無致,實則用筆上卻是極緊湊、極細密地逐一為後文鋪基築路。此九回以鬧家塾截住。下回即另起秦氏病重一大波瀾,似連而實斷,首尾判然。

(二)第十回——第十八回:此一段落主要寫了極盡揮霍的兩件「排場大事」,一是可卿之喪殯,一是元妃之歸省。前者又實為正寫熙鳳之才幹與過惡,後者又實為烘染賈府之盛勢與衰根。兩件事雖分屬寧、榮,似不相涉,實質關聯,故秦氏託夢,鳳姐憬然,主眼在點明盛衰之理,將傾之勢。此九回以歸省事畢截住。下回即另起「情切切」,另一付筆墨,首尾判然。

(三)第十九回——第二十七回:這個段落的線有明暗兩個面,「明面」是由「靜日玉生香」起,經歷襲人的「箴」,寶玉的「悟」,《西廂記》之動魄,《牡丹亭》之警心,一直發展到埋香泣塚。「暗面」是寶玉、賈環嫡庶間的暗爭,鳳姐、趙姨權勢上的惡鬥,迅速迸發,激烈展開,著力寫出榮府第一場巨大風波。而中間夾寫賈芸、小紅、醉金剛,遠遠為日後趙、環毒謀,鳳、寶入獄,芸、紅營救等重大情事,伏下筆墨。「明」「暗」兩面巧妙而有機地聯繫於無形之中。此九回以「葬花」截住。下回即另起蔣玉菡,歸入別題,首尾判然。

(四)第二十八回——第三十六回:此九回一段始出琪官蔣玉菡,頭緒嶄新。從交結王府優伶,暗暗領起金釧致死等一連串寶玉「倒運」事件、層層逼進,直到爆發為「大承笞撻」一場矛盾衝突的高潮。這又與打醮議親一場風波緊密交織。其間又特別穿插著齡官、翠縷、玉釧、金鶯等下層優嬋少女的情態。最後歸結到「夢兆絳芸軒」,而以「識分定」從側面點染烘襯。下回即另起海棠詩社,情況又變,首尾判然。

(五)第三十七回——第四十五回:此九回以詩起,以詩結,詩社,開宴,酒令,遊園,慶壽,接連是賞心樂事的場面,而郊外焚香、席間生變,小作點破。最後以「秋窗風雨夕」為一結,截住。下回即另起「尷尬人」,全是另副筆墨,首尾判然。

(六)第四十六回——第五十四回:此九回主線是由冬閨聚詠迤邐引至除夕、元宵、種種節序情懷,宴集遊樂,又以赦、邢討索鴛鴦為過脈,夾寫專房、二房矛盾衝突,為一大伏筆。中間以怡紅院冬夜諸嬛情境特寫為之映帶。敘至元宵,是為「盛極」之限。《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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