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玉」之謎

讀曹雪芹的書的,誰不記得有「金玉」兩個字?對這聯在一起的一對兒,印象和引起的感情如何?恐怕不是很妙。這兩個字標誌著整部書的一個關鍵問題。這一切似乎老生常談,無煩拈舉,也沒有什麼可以爭議的。可是,當你在這種已經普通化了的印象和觀感之間細一推求,便會發現,事情並不那樣簡單,有些地方還頗費尋繹。舉一個例子來看看雪芹筆下的實際畢竟何似。

警幻仙子招待寶玉,除了名茶仙釀,還有「文藝節目」,你聽那十二個舞女演唱的《紅樓夢曲》怎麼說的?——

「開闢鴻濛,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寞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雪芹筆法絕妙,他表面是寫警幻招待寶玉,實際上卻是代表雪芹的自白,開宗明義,指出作紅樓夢一書,是他在傷懷寂寞的心情中而自遣衷情的,而紅樓夢的「關目」就是「懷金悼玉」。

這,讀者早已爛熟於胸了,在那四個字的關目里,「金」指誰?帶金鎖的薛寶釵。「玉」指誰?和寶釵成為對比的林黛玉。(以玉指黛,有例,如「玉生香」回目)——這樣理解,雖不敢說是眾口一詞,也達到百分之九十幾。人們認為這一解釋是如此的自然當然,以致連想也沒想,如是這樣,那「金玉」二字的用法早已不與「金玉姻緣」的金玉相同了。

但是,這支《引子》之後的第一支正曲《終身誤》,開頭就說了:「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既然如此,那幹嘛他又「懷金悼玉」呢?雪芹難道才寫了兩支曲就自己同自己干起架來?——才說「懷」她,跟著就異常地強調一個「空對著」她而意中不平的思想感情。「懷」大抵是人不在一起才懷念結想不去於心的意思,即「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之謂,那已和「難平」衝突,更何況他們正「對著」呢,原是覿面相逢的,怎麼又用著「懷」?如果這是因「泛言」「專指」之不同、情事後先之變化而言隨境異,那麼,剛才「玉」指黛玉的「玉」,一會兒(緊跟著)就又指寶玉的「玉」了,——這豈不連曹雪芹自己也嫌攪得慌?

不管怎麼說,只兩支曲,已經「有問題」了。

還不止此呢。下面緊跟著的一支曲《枉凝眉》又說了:「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你看,這豈不是亂上加亂?又來了個「美玉無瑕」的「玉」呢!這裡幸而沒有「金」的事跟著攪合了,可是這第三個「玉」又是指誰呀?「問題」也請回答。也是百分之九十幾,都以為「仙葩」就是「仙姝」嘛,「美玉」當然是寶玉無疑啦,這兩句自然指的「木石前盟」了,沒有可異、可疑、可議之處。無奈,那「石」本以「瑕」為特色,開卷就交代得清楚,脂批也特為指出「赤瑕」是兼用「赤玉」和「玉小病也」兩層含義。那如何忽然又「無瑕」?通部書寫寶玉,有意盡用反筆,處處以貶為褒,是「板定章法」,一以貫之,怎能在此忽出敗筆?弄上這麼一句,豈不大嚼無復餘味,很煞風景?再說,上文已指明:曲子雖是「警幻」使演,語調全是寶玉自白,《引子》是如此,《終身誤》更為鮮明——「傷懷」「寂寞」,「試遣愚衷」,仙姑職掌,警「幻」指「迷」,她會有這種口調和言辭嗎?再說「俺」是誰呀?還用剖辯嗎?寶玉自家口氣,而說出「美玉無瑕」來,可不肉麻得很!雪芹高明大手筆,肯這樣落墨嗎?我非常懷疑。他斷不出此俗筆。反過來,說這是托寶玉的聲口了,那他自言是「仙葩」,也同樣是太那個了。

所以,「問題」就還麻煩哪。

怎麼解決呢?提出來大家討論研究,或能逐步得出答案。以為自己的解釋天下第一,最最正確,不許人懷疑,那只是一種笑話,讀者不點頭的,我們姑且嘗試解答,未必就對。

怎麼看「金玉」二字?還是先要分析。

金玉這種東西,自古最為貴重,值錢,世上的富貴人家,要想裝飾,先求金玉,自不待言,連神仙也講究「玉樓金闕」,侍者也是「金童玉女」,金與玉的珍貴相敵,從來配對,可想而知。一般說來,則它們被用來代表最美好的物事。但,正如綺羅本是美品,由於它只有富貴者能享用,所以發生了「視綺羅俗厭」的看法,那金玉也成了非常俗氣的富貴利祿的標誌。

金玉器皿被弄成富麗惡賴得俗不可耐的討厭之物。曹雪芹對這樣的金玉,自然是認為「不可嚮邇」的,但是,金玉本身並不可厭,它們是天然物中質地最美的東西,所謂「精金美玉」,代表最高最純的美質,在這個意義上,曹雪芹並不以金玉為可鄙可厭,相反,評價是很高的。例如,妙玉是他特別欽佩器重的人物,他寫她的用語就是「可憐金玉質」。又如,尤三姐對她姐姐說:「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再如寫迎春是「金閨花柳質」,寫湘雲是「霽月光風耀玉堂」。又如祭晴雯則說「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可見雪芹用金玉來形容最美好的女兒和她們的居止,絕無不然之意。這一層意義,十分要緊。

雪芹不但寫妙玉用了「金玉質」,並且再一次用了「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這就完全證明,他在《枉凝眉》中所說的「一個是美玉無瑕」根本不是指什麼賈寶玉,而分明是指一位女子。

除了這種例證,還要想到,如果認為「仙葩」、「美玉」就是所謂「木石姻緣」,那也實在太覺牛頭不對馬嘴。何則?「木石」就是木石,所謂「木石前盟」,正指本來體質和它們之間的感情關係,這是不能抽換代替的。石已變「玉」,「造歷幻緣」,所以才招來「金」要「班配」的說法,此玉已不再是「石」,不復以石論了。反對「金玉」之論,正是連「玉」也不認——所以寶玉幾次摔它砸它。如何能說他自承為一塊「無瑕美玉」?!我說那個解釋實系一種錯覺,稍微細心尋繹剖析一下,就會感覺那樣解釋是很不貼切的。曹雪芹怎麼如此落筆?《引子》、《終身誤》、《枉凝眉》三支剛一唱完,曹雪芹就用筆一截一束:「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惋,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這在雪芹的筆法上也有用意——下面,才再接唱《恨無常》——已換了有些象是元春的「代言」體了(「兒命……」「天倫呵」),總之,不再是寶玉自白的聲口了。這一點也必須清楚。綜上諸端,自認為理所當然的那些舊解,就並不當然了。

《枉凝眉》並非為「木石情緣」而設,也不是題詠黛玉一人的「顰眉」「還淚」。因為它既然仍是寶玉的口吻,所以那是指寶玉意中的兩位女子,她們二人,何以比擬?一個宛如閬苑之仙葩,一個正同無瑕之美玉,……照這樣推下去,就明白曲文的原意是說她們二人,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這裡就能看出:枉自嗟呀,就是悼;空勞牽掛,就是懷。這正是「懷金悼玉」一則關目的呼應和「圖解」。

如果這樣理解了,上文所說的那一切「攪合」和「混亂」,不但不復存在,而且理路越顯得清楚了。——這當然是我個人的感覺。

假設,有讀者已能接受這個大前提了,那他可能跟著就要追問:這「二人」,又是哪兩個呢?

對此,我再試貢愚意,仍然不一定就對。

「美玉無瑕」,在此指黛玉,即「悼玉」的玉。在雪芹用形容比喻時,覺得只有黛玉、妙玉這「二玉」是真正當得起無瑕美玉或白玉的讚辭的人——那是具有最為高尚純潔的品質的兩位女子,所以他兩次用了這個「修辭格」。別的少女,都還當不起這四字的比擬。

如果是這樣的,那「閬苑仙葩」又指誰呢?

有同志以為是指寶釵。我不同意這個解釋,和他辯論過(辯論是我們研紅中的一項樂趣,我們並不因此「吵架」、「罵街」,誰說的對,欣然接受,覺得世 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快樂更自然的事了)。我的理由是:

第一條,寶釵是牡丹,「人間富貴花」,和「仙」沾不上邊。

第二條,表面看,好像釵、黛二者總是聯舉並列,一成不變的格局嘛。其實「林史」才是真正在雪芹意中的並列者,怡紅院里蕉棠並植,象徵黛湘,我已說過了。這裡根本沒有寶釵的份兒。她全屬另一格局之內。在雪芹筆下意中,這是十分清楚、一絲不亂的。

第三條,「海棠名詩社,林史鬧秋閨:縱有才八斗,不如富貴兒!」第三十七回前的這首標題詩已經說得很明白。

第四條,凹晶館中秋聯句,諸人皆去——特別是敘清寶釵更不在局中,獨獨林史二人結此一局,是全書一個絕大而極關要緊的關目。我也說過的。

第五條,蘆雪廳中嬌娃割腥啖膻,正如中秋聯句,也是為後半部格局上的大關目,預作點睛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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