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冷月寒塘賦宓妃——黛玉夭逝於何時何地何因

我在一些文稿中已然指出過,黛玉之逝,照雪芹所寫,應當是:一、受趙姨娘的誣構,說她與寶玉有了「不才之事」,病體之人加上壞人陷害,蒙受了不能忍受的罪名和罵名,實在無法支撐活下去了;二、她決意自投於水,以了殘生;三、其自盡的時間是中秋之月夜,地點即頭一年與湘雲中秋聯句的那一處皓皞清波,寒塘冷月之地。

持不同意見的研論者,大致提出兩點:一是黛玉乃是償還「淚債」、淚盡而亡的,不是自沉而死;二是死在春末,而非中秋。

對前一點,我從來也不認為那是一種「矛盾」。既淚盡,也自盡,——因淚枯,遂自盡。這並不是互相排斥的兩個「勢不兩立』的事由。她的死因可能比大家意中想的要更複雜,而不是「是此即非彼」的簡單化思想方法所設計的那種樣子。

對後一點,我看論辯者的理由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絕對準確之說。

主張黛玉逝於春末的,所舉最被認為是堅強有力的證據就是《葬花吟》和《桃花行》。這是黛玉自作,而其言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如此明白易曉的話,怎麼不是死在春盡,卻硬說是死在中秋呢?

我想提醒持此見解的同志們一句:要摳字面,要講真的明白易曉,黛玉的葬花名句也不能作那樣的理解。請問,什麼叫「紅顏老」?難道少女病亡,能叫「老死」嗎?須知所嘆的春殘花落。乃是節候時運的榮落盛衰的事情,不是狹義的、一時一己的遭遇和變故。脂批說《葬花吟》乃是「大觀園諸艷歸源之小引」,就已說明了葬花之吟所包含的內容不是一個很窄隘的意義了。此點最為要緊。以上講「字面」。其實,根本的問題是對於雪芹的「春」「秋」如何理解的問題。

在雪芹筆下,春和秋構成全書的「兩大扇」,也就是盛衰聚散的兩大扇的另一表現形式[注一]。所以雪芹早就點破說:「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這不單指甄士隱一家一人之事,也是籠罩全書的總綱領。雪芹以上元節作為「春」的標誌,而以中秋節作為「秋」的標誌。全書開卷第一回就寫了中秋、上元二節。秦可卿在夢中警覺鳳姐所說的:「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是這個意思的另一表現法:三春一過,便是衰秋。因此脂硯也說:「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嘆者 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

參互詳玩,就不致於把雪芹的苦心匠意化為一種簡單的意思,以為既言「三春去後諸芳盡」是說春三月一過,書中諸女子全部死凈亡光了。比方唐代杜牧之有一首名作,題目就叫作《惜春》,其句有云:「春半年已除,其餘強為有;即此醉殘花,便同嘗臘酒;悵望送春杯,殷勤掃花帚……」說的就是雪芹所寓懷的同一種道理了[注二]。

上引一小段脂批,極關重要,允宜細加參詳,或可略窺真意。要講一講的,實在很多。如今姑且拉雜淺陳拙見如下。

第一,有人把「三春」只解為迎、探、惜三位姊妹。這雖不是完全不對,但至少忘卻了另外一層要旨。從上引脂硯之言已不難得知,所得而與「三春」作對仗的「三秋」若不能解釋成是指三個人名字,則「三春」也不應單解作是指三個人名字(兼寓雙關則或者有之)。假如有人說「三秋」也是三個女子之名,那隻好舉出秋紋、秋桐、(傅)秋芳來——不過那將何等不倫不類乎!因此可以證知:按芹原意,全書所寫,有三次春的(上元節的)大關目和三次秋的(中秋節的)大關目,前後對稱、映照的「兩大扇」,構成整個大布局的一種獨特的結構風格。這風格,是典型的中華民族式的。西洋藝術理論家是否承認和理解,我不得而知,我們中國人卻是完全理解的。

我們點檢一下,全書前八十回中,「兩大扇」的大致情形如下:

(1)元妃省親——春,第一個上元節,第十七、十八回;(2)榮府元宵夜宴、太君破除舊套——春,第二個上元節,第五十三、五十四回;(3)某變故情節——春,第三個上元節,第八十一回(推想,假定)。[海棠社、菊花詩、兩宴大觀園——秋,八月下旬之事,第三十七至四十一回,但未寫中秋節,故不在數內。]

(1)夜宴異兆、品笛凄涼、聯詩寂寞——秋,第一個中秋節,第七十五、七十六回;(2)某變故情節——秋,第二個中秋節,第?回;(3)某變故情節——秋,第三個中秋節,第?回。

我們現在已無眼福讀到的原書,恰恰要包含著第三個元宵和第二、第三個中秋——這關係著「三春」「三秋』,都是絕大關目可知!

我也說過,迎春嫁後歸寧,已是臘月年底,書正是八十回將盡之處,那麼第八十一(或連八十二)回,就正該寫到第三個元宵(三春)的節目了!必有大事發生。(是否仍與元妃之事有關,尚難判斷。)

那麼,這第二個第三個中秋——三秋的大關鍵,當然是該當另一種大事故大變化發生了。——這又是什麼呢?凡是真正關切雪芹真書原意的,豈能不在這一點上牽動自己的心思和感情?

從整體布局看來,下一年的中秋節(依拙著《紅樓紀曆》,應為第十六年之中秋),黛玉之死就是那一關目中變故之一。

關於這個日子發生黛玉亡逝之變的證據,我已舉了一些。當然最顯著最主要的力證,仍然是「本年」(第七十六回所寫,為第十五年)中秋夜黛玉聯句自己說出的詩讖:「冷月葬花魂」。

妙玉聽到此句,再也忍不住,出來攔住了。說是「果然——太悲涼了!」這個力證實在連反駁者也駁不出什麼別的道理來,只能承認這不是無故的隨便措詞。其實,全書中例證還多。脂批點明「伏黛玉之死」的那一處,是在賈元春點戲,四齣中所伏事故為:《豪宴》伏賈家之敗,《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緣》伏甄寶玉送玉,《離魂》伏黛玉之死。所謂「離魂」,即《牡丹亭》中的第二十齣《鬧殤》者是。杜麗娘在此一折中病死,其時間是中秋雨夕。試閱其詞句:——

「傷春病到深秋」;

「今夕中秋佳節,風雨蕭條,小姐病態沉吟」;「從來雨打中秋月,更值風搖長命燈」;

「憑誰竊葯把嫦娥奉」;

「輪時盼節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

「恨西風一霎,無端碎綠摧紅」;

「恨蒼穹,妒花風雨,偏在月明中」;

「鼓三冬,愁萬重,冷雨出窗燈不紅」;

「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

這詞句里,隱隱約約地透露了雪芹安排黛玉中秋自沉「冷月葬花魂」的文情思致的真正淵源聯繫。這會是巧合偶然嗎?

再如,在海棠社中,湘雲後至,獨補二首,一首自詠,一首即詠黛玉,其詞有云: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干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玉燭滴干,正指黛玉淚盡;而晶簾隔月,又正是《桃花行》中「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的同一內容。這月痕,乃是八月中秋的冷月,而絕不是泛指(一年四季,月月有月亮……)。大家皆知,詩詞中凡涉晶簾,自系秋景,此乃通例,可以互參者也。

末後,要想考察釵、黛、湘三人的收緣結果,恰恰在中秋聯句詩中已經都說到了,你看——

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

階露團朝菌,庭煙斂夕棔;

秋湍瀉石髓,風葉聚雲根。

寶婺情孤潔,銀蟾氣吐吞;

葯經靈兔搗,人向廣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孫。

虛盈輪莫定,晦朔魄空存;

壺漏聲將涸,窗燈焰已昏;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我舊日在拙著中所說:凡星月孤潔,嫦娥奔月等,皆關係寶釵之事,今日看來不但太簡單化,也沒有細究靈兔那一句要緊的話。這需要重新討論才行,——當然也不能說是初次不確、這次就對了,我只是說這裡面有許多內容,過去一直未曾認真思考、未能懂得透徹。

第一點須要清楚的是,聯句乃是黛湘二人為主角,後來加上妙玉。裡面沒有寶釵的任何位置(她回家去了)。這個布置本身就說明月亮的事與她無關,中秋這日子也與她無關。婺,星名,又叫女媭星,婺字的本義是「不隨從,不隨和」。情孤潔,應即「花因喜潔難尋偶」同一語意。這與其說是映射「寶姐姐」(女媭乃「姊」也),不如說是映射黛玉,因為性情不隨和的不是寶釵而是黛玉,又即所謂「質本潔來還潔去。」那麼,接著說的「葯經靈兔搗,人向廣寒奔」,應是黛玉的致死之另一層因由,即:她的死與「誤吞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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