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層 《紅樓》真本(10)

讀者至此可能疑問:這不對了!原是說湘雲的事,才對景,怎麼又是「伏脈」伏到黛玉身上去了呢?

須知這正是湘、黛二人的特殊關係,也就是我說的,湘雲是黛玉的接續者,或是叫做「替身」,她二人名號上各佔一個「湘」字,本就是暗用「娥皇女英」的典故來比喻的。晴雯這個人物,是湘、黛二人的性格類型的一種「結合型」,所以她將死時,海棠(湘的象徵)預萎;及至死後,芙蓉(黛的象徵)為誄。因此之故,雪芹巧妙地在黛玉的情節中預示了湘雲的結局。這並非「不對了」,而正是「對了」。因為這樣相互關聯是雪芹獨創的藝術的特殊手法。

那麼,雪芹書中除此以外,還有別的印證之處嗎?

有的。請你重讀蘆雪廣雪天聯句中湘雲等人的句子吧。湘雲先道是:

野岸回孤棹;

寶玉後來聯道:

葦蓑猶泊釣;

湘雲後來又聯道:

池水任浮飄;

清貧懷簞瓢;

煮酒葉難燒。

這之前,湘雲還有一句引人注目的話;

花緣經冷聚。

請看,無論孤舟回棹,還是獨釣葦蓑,還是花緣冷聚,都暗指寶、湘的事。而池水浮飄,是說黛玉的自沉。至於清貧燒葉,則是黛玉在嘲笑寶、湘二人吃鹿肉時已經說過的:

哪裡找這一群花子!

這正是記載中說的寶、湘等後來「淪為乞丐」的事了!處處合榫對縫者如此,寧非奇蹟?

特別有意思的,還在一點:「漁翁」二字,在「風雨夕」一見之後,也是到了蘆雪廣這一回,再見此詞——

(寶玉)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廣來。……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

你看,雪芹在此,又特筆點破寶玉與漁翁的「關係」,何等令人驚奇——當我們不懂時,都是「閑文」;懂了之後,才知他筆筆另有意在。雪芹永遠如此!

末後,我再引一首香菱詠月的詩,看看有無新的體會?——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闌。

博得嫦娥應借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很奇特。頸聯二句,須聯繫第二十八回馮紫英在酒令中說的「雞聲茅店月」,第六十三回黛玉在酒令中說的「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這關係著他們後來的悲歡離合的許多我們還不清楚的情節內容,須待逐步探討。腹聯二句,上句是指寶玉已明,下句正是指湘雲——我在上文不是剛好指明「憑欄垂絳袖」的那個海棠象徵,就是湘雲嗎?

一切是如此密針細線,又無限邱壑迷離,光景凄艷,實非一般人的才智所能望其萬一,慧性靈心,嘆為觀止!

寶、湘二人漁舟重聚,是否即全書結末?今亦尚不敢十分斷言如何。「秋窗風雨夕」這回書是第四十五回,「五九」之數;「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都是大關目。(雪芹的獨特構局法,每九回為一大段落,全書共十二個九回,即一百零八回。)依此而推,寶、湘重聚,似有兩個可能:即在第九十九回,「十一九」之數;或者一百零八回,「十二九」之數。但這一點究竟如何,也還是不敢斷言,只是我個人的一種推考之詞,供讀者評判而已。

說到此處,這才是我所謂「《紅樓》別境」之意,我們的思路,我們的「境界」,我們的目光和「心光」,都要在相沿已久的程、高偽續「悲劇結局」的模式之外大大改變一下,這才是逐步接近雪芹本真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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