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層 《紅樓》真本(6)

必須注意的是,這還是雍正二年的事態。到五年二月,李煦又因曾買蘇州女子送與雍正的死敵阿其那的罪發,刑部依「奸黨」例擬「斬監候秋後斬決」、雍正下令「著寬免處斬,流往打牲烏喇」的時候,那李煦的婦孺的命運可以想見。——那麼,曹雪芹到乾隆初葉,又結合了他本身的經歷見聞,他寫賈、史兩家主犯因罪抄家籍沒、發落家屬人口時,寫湘雲等婦女被指派或「變價」為奴為「佣」,就是理之所有了。

由此,我們可以推測,湘雲系因此而流落入於衛若蘭家。當她忽然看見若蘭的麒麟,大驚,認準即是寶玉之舊物後,傷心落淚,事為若蘭所怪異,追詢之下,這才知道她是寶玉的表妹,不禁駭然!於是遂極力訪求寶玉的下落。最後,大約是因馮紫英之力,終於尋到,於是二人遂將湘雲送到可以與寶玉相見之處,使其兄妹竟得於百狀坎坷艱難之後重告會合。這時寶玉隻身(因寶釵亦卒),並且經歷了空門(並不能真正「空諸」一切)撒手的滋味,重會湘雲,彼此無依,遂經衛、馮好意撮合,將他二人結為患難中的夫妻。——這應該就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則回目的意義和本事。①

最後,還可以談談另一個要點。

在第二十六回寫到馮紫英的一段文字處,有三條眉批,文字如下:

紫英豪俠小(文)三段是為金閨「間色」正文。——壬午雨窗。

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

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甲戌本」末二條連為一條,在回末為總評)

十分明顯,關係到若蘭射圃的文字,也是一種同性質的「俠文」(行義助人之事)。所以我說若蘭的文字應與紫英俠文緊相關聯,二人同為救寶、湘於難、成全美事的主要人物。②——但是,畸笏嘆息,偏偏射圃文字「迷失無稿」!

「脂批」再三慨嘆無稿的,還有與無呢?有的,就是獄神廟文字,恰好也是「迷失無稿」,批者也是深深為之嘆恨!痛惜!

這事情就極可注意了。

為什麼後半部原稿,直到末回「情榜」,批書人都已讀到,都不「迷失」,單單是這兩件大事「無稿」了呢?其中的緣故,極隱諱,卻也極明顯。應該看到,獄神廟回及有關情節,是被重罪之家的子弟為官府處治而因他人救助得免於難的事。射圃回及有關情節,是同案相關、另一被重罪之家的女口,為官府發落而因他人救助得免於難的事。——這還不算,兩人竟然又再會重圓,結為連理,這本身不是別的,就是對當時封建統治欺壓迫害的一種反抗。

這關係實在是太大了。所以曹雪芹寫是寫了,脂硯等親人批閱,再四躊躕,認為性命攸關,到底不敢公之於世,只好把這兩部分成稿抽出去了。——所以連當時像明義等人,看過全書結尾,卻也未能知道還有這兩大重要故事。連「脂批」中與此有關的其他話語線索,好像也都刪掉了。其實,畸笏哪裡是慨嘆什麼「迷失無稿」(還說成是因「借閱」而失等等)?正是毫無奈何,忍痛難禁,欲訴不可——就只能向一般讀者告知「無稿」一點。「無稿」,不過是「有事」的另一設詞罷了。(也許本來就是被人施以破壞,給毀去或隱匿了。)

雖然如此,也還是不行。八十回後的最精彩的也是最重要的書稿,卒因此故不敢再往外傳,以致我們至今也只有這八十回真是曹雪芹寫的原書尚能入目。其餘的,不知已歸何處了。

明白了些事故,再來理解曹雪芹的思想境界,再看看高鶚的偽續的思想境界,就可以無待煩言而自明:他們之間的那種不相一致,實在是太大了,我們對於這樣的大問題,不容不一評議。

紅海微瀾錄

曹雪芹立意撰寫一部小說巨著,開卷先用一段「楔子」閑閑引起,說的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的媧皇煉余之石,故全書本名即是《石頭記》。當雪芹筆下一出「青埂」二字,格外觸動讀者眼目,脂硯於此,立時有批,為人們點破,說:

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

這在脂硯,是乘第一個機會就提出「自謂」一語,十分要緊。「自」者誰?高明或有別解。須莫忘記:此刻「石頭」之「記」尚未開篇,只是楔子的起頭之言,則此「自」,應指「楔子撰者」無疑。然而楔子才完,在「後曹雪芹於悼紅軒中……」那段話上,脂硯即又為人們點破,說:

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後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處者不少,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雲模糊處(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原作弊)了去,方是巨眼。

短短一則批,連用「作者」數次之多。如謂此乃脂硯文筆有欠洗鍊,那也從便;我自己卻以為,這正見脂硯是如何重視「作者」這個「問題」,故此不惜詞煩,再四提醒「觀者」諸君,「萬」不可為雪芹這麼一點兒筆端狡獪纏住。所以,明義為「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題詩至第十九首,就說:

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亦枉然。

也許是由於明義頭腦比較清楚,也許他先看了「脂批」,也許二者兼而有之,他對「石頭」「雪芹」「作者」三個名目,並不多費一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猶是例應著字;而這處小小狡獪,在明義看來,原是天下本無事也。

但是,雪芹「自謂」的「落墮情根」,又是何義呢?

一位朋友偶來見問,我試作解人,回答說:君不見洪昉思之《長生殿》乎?《長生殿》一劇,曹寅佩服得無以復加,當昉思遊藝白門,他置酒高會,搬演全劇,為昉思設上座。雪芹作小說,有明引《長生殿》處,也有暗用處,他對這個劇本,是不生疏的。在《補恨》一折中,寫的是天孫織女星召取楊太真,太真見了織女,唱的第一支曲子是《普天樂》——

嘆生前,冤和業。才提起,聲先咽。單則為一點情根,種出那歡苗愛葉。

全劇的最末一支曲(尾聲之前),是《永團圓》——

神仙本是多情種。蓬山遠,有情通。情根歷劫無生死,看到底終相共。

這就是雪芹諧音、脂硯解意的「情根」一詞的出處。它的意思,昉思說得明白,不須再講了。

朋友聽我這樣說,引起興趣,便又問:這就是你說的「暗用」之例了。此外還有沒有呢?

我說,有的。「開闢鴻濛,誰為情種?」情種一語,已見上引,並參後文,不必另列。即如警幻仙子,出場之後,向寶玉作「自我介紹」時,說是「吾……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這話也是暗用《長生殿》的「典故」。《密誓》折,生唱《尾聲》與旦同下後,有小生(牽牛星)唱的一支過曲《山桃紅》,中間一句,道是:

願生生世世情真至也,合令他長作人間風月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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