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 1、滿城盡帶黃花梨

自古以來,木材,是人類製作傢具的主要用材。許多木材以其優良的耐用性和可塑性,優美的紋理和色澤,塑造出美觀實用的傢具,服務並改變著人類的生活。中國的古人運用木材於家具,更有登峰造極之歷史,創造出無數令後人肅然起敬的藝術經典,至今仍然受到世界的仰視和尊崇。

中國傢具的誕生與進化,約有三千多年的漫長歷史,秦漢以前席地而坐,西晉之後向高發展,至唐五代之後,垂足而坐漸成主流。宋元時期傢具製作更有長足進步,已經初現明清傢具的雛形。

明代是中國傢具藝術出現飛躍式發展的歷史時期,傢具的形式與功能日趨完美統一,明代黃花梨傢具更將中國傢具藝術帶入化境。清康雍乾三朝又將風格鮮明的清式傢具推上另一個高點,與明式傢具共同構成了中國古典傢具的整體風貌。今天人們所謂的中國古典傢具,實際上指的就是中國明清傢具。元代之前的傢具大多取材於雜木,易損難存,傳世甚少。在工藝、造型、用材上皆達到讓今人都難以企及的水準並可傳之萬代的,應以明代的黃花梨傢具為始。

中國古典傢具是世界上最注重材質魅力的傢具,這與中國人歷來的審美習慣一脈相承。古人玩賞金玉名石,絲綢絹帛,無不追求其質地的美麗耐久和稀有純粹。中國是唯一使用黃花梨和紫檀這樣珍貴的木材製作傢具的國家,並且歷經數百年不倦不悔的智慧投入,不僅使傢具的功能性極其科學,而且把自然界賦予樹木的天然優美,溶入人類的哲理追求,為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找到形神兼備的表達形式。從明代開始,黃花梨就成為中國皇室和官宦傢具的首選用材。一直受到上流社會的追捧和崇拜,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明末清初。黃花梨的風行在明代的中晚期,幾乎到了令世人痴迷的程度。

明式傢具很早以前就給西方留下過深刻印象,比如明式傢具中的「三彎腿」就比西方古典傢具的「三彎腿」產生要早,或可揣測西方傢具借鑒於明的蛛絲馬跡。可以肯定的是,明式傢具是西方現代傢具的鼻祖,那種不事雕琢的造型與線條,對西方現代傢具的極簡風格顯然具有啟蒙價值。四百年前的明式條案與今天西方現代傢具的條案有克隆般的驚似,幾乎如出一轍。而中國傢具獨特的榫卯結構,從中國古代的建築工藝承襲而來,更使中國古典傢具在功能及純粹的層面上出神入化,這種完全摒棄釘和膠的組裝結構,無疑是中國文化對世界文明的一個特殊貢獻。

中國與西方的文化交流由來已久。但猶如哥倫布征服非洲一樣,各種文化的交流常常始於血與火的戰爭。清末歐美列強入侵中國,得以使黃花梨傢具大量傳入西方,開始了在海外的百年流傳。現在,西方許多著名的博物館都有黃花梨傢具的藏品,世界各地的藏家都以擁有黃花梨傢具為榮,甚至在一些知名的博物館裡還專門辟有明式黃花梨傢具的專館。百年以來,明清傢具特別是黃花梨傢具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形象、一個代表性的符號,與中國的書法、繪畫、陶瓷、織綉、金石等比肩並列,成為中國古代文化的一條不可缺少的分支,她在世界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經過了中國數百年、世界百餘年的認知,早已無可辨爭。

眾所周知,樹木就其種類而言,多至難以勝數,而我們的祖先為何偏對黃花梨情有獨鍾?特別是在明代,為何會將黃花梨推崇到那樣的一個近乎神話的地位,是無機的偶然,還是歷史必然?

首先,明代是中國漢族皇權統治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以儒學為主幹的古代文化已經非常成熟。釋道兩家,也在學理上大成於世。明代的知識分子享數千年的文化積澱,無疑具備了前所未有的學術修為。黃花梨傢具之所以誕生在明代,顯然與士族階層的學養及審美意識所達到的高度,密切相關。

其次,明隆慶朝開放海禁,打破閉關鎖國的千年禁忌。鄭和下西洋溝通了海上的貿易通道,絲綢之路亦如通衢。在這種中外交流的背景下,黃花梨木經商貿路徑自寮國、越南進入中國。產於中國海南島的最優質的黃花梨也得以跨海登陸,繼而進入北京皇宮的大雅之堂。

再次,明代實行以銀代役的制度,促進了工商業的蓬勃發展。工商業的發展和貿易的開放,以及文化的發達,使得許多在統治階級內部殘酷黨爭中失意的文人抽身官場、厭惡政治,轉而寄情於藝術創造和物質享樂,這使得當時的文化中心和時尚中心也隨著知識精英們的足跡遠離京畿,南移廣東蘇杭。廣東蘇杭不僅水米富庶,且得海運漕運之利,無論制瓷、織綉、金石、書畫還是傢具製作,一時風起雲湧。許多知識分子競相投身,醉心於此,古代文化的許多偉大成就,就是在這一時期創造出來的。歷史上常見的「政治越黑暗,文化越光明」的現象,可以在明代找到充分的實證。

政治黑暗,官場腐敗,工商繁榮,文化活躍,知識分子日益逃避現實,沉溺於生活享受之中——詠嘆山水、崇尚自然,回歸田園,以為永恆。將心靈從社會轉向自然、從政治鬥爭轉向對藝術的玩賞。明代是中國歷史上造園運動最熱情的時期,也是士族豪門造屋築宅最熱情的時期。而精美的園林和高屋大宅又對良材美器的傢具陳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文人對傢具從設計到製作的全程參與,把自身的風尚志向和對乾坤萬物的理解,把長幼尊卑的規則與天理人慾的融會,全都濃縮在傢具的造型及材選之中。因此,從明式傢具中我們至今仍可清晰地揣摩天地方圓的哲學思辨,體驗中國社會的等級倫理,感嘆中國匠人的聰明才智,領悟中國文人的心理寄託。

當傢具製作成為皇室貴族甚至整個文人士大夫階層傾心研求,並且樂此不疲的嗜好時,黃花梨突然變成了那個時代一致推崇的至愛。其必然性正是緣於黃花梨無可替代的自然性,即黃花梨的外觀及品質,恰恰投和了當時特定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所形成的特定心理,而且契合了中華民族自古以來逐步養成的審美情趣,所以當仁不讓地成為一代文人的時尚載體。

由於在中國幾千年官本位制的封建歷史中,並不明顯存在一個獨立於官場之外的文化階層,所以社會時尚並不像今天這樣主要由知識階層和青年群體發軔推導,然後逐步衍為社會風氣,而大多是自上而下,首先由皇室貴族和士族階層倡導示範,然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推廣民間。黃花梨不溫不燥,不卑不亢,不寡不喧,特別適合打造簡潔凝練的素身傢具,在顯現自然本色的同時,給人以充分的想像空間;而且香氣暗含,歷久彌醇,與人的氣息彼此交流,相融相通。黃花梨的紋路行雲流水,華美而且絢爛;空靈飄逸,與中國水墨彩墨異曲同工;景自天成,與各種自然現象息息相關——千百年的風雨鉛華,日暉月映,在她的光澤及木質之中留下鬼斧神工;颱風扭曲樹榦形成的錯節紋,枝杈疤結形成的鬼臉紋,還有麥穗紋、蟹爪紋、山紋、流水紋等等,古人運用各種仿生的想像將這些紋路比擬出來,足以讓心領神會的美妙意境溝通古今。產生包漿的黃花梨光澤愈加成熟收斂,其氣質更可滿足文人雅士韜光養晦的境界追求。

自清代始,黃花梨日漸稀少,一木難求。黃花梨傢具也在時代風頭中退居次席,紫檀傢具取而代之。眾所周知,滿清入主中原,憑藉的僅僅是軍事上的勝利,並非經濟與文化的強大。在更發達的漢文化面前,在更遼闊的國土和人口眾多的漢民族面前,當時的統治者很難沒有自卑感。所以整個清代的皇室貴族的審美情緒,就轉向了紫檀這樣一種深色的木材。紫檀的色澤沉穩厚重,莊嚴大氣,肅穆威風,無論橫雕豎刻,紋絲不亂不斷,最適合雕刻和鑲嵌各種主題外露的圖案,最能滿足統治者追求威嚴沉穆的等級象徵和吉祥萬代的自我祝福。當然,以紫檀為代表的清式傢具以其區別於黃花梨為代表的明式傢具的諸多特徵,在款型、用材、工藝及風格上,也創造出了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藝術境界,堪與明式黃花梨傢具比肩並立,同輝於中國優秀文化遺產的行列之中。

以黃花梨和紫檀為代表的明清傢具,共同成就了中國古典傢具藝術的巔峰。但自鴉片戰爭始,百年戰亂,社會動蕩,習俗變遷,明清傢具大多流離失所,損毀將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由於意識形態的原因,廢舊立新,對歷史遺物的研究繼承,屢受限制。特別是經歷了文革時期破除四舊的運動之後,明清傢具厄運難逃,所剩無幾,據估存世僅萬餘件,且70%流散海外。而明清傢具的用材傳統及製作工藝亦被時代潮流反覆推向邊緣,日漸衰微,精於此道者後繼乏人。

根據多數專家的論點,黃花梨作為一個樹種,在明末清初就已接近絕跡。據說,清宮曾經儲存了一些黃花科木材,在乾隆退位時用去大半以置辦「乾隆花園」,在袁世凱登基時徹底用盡。黃花梨從此「銷聲匿跡」,只留下若干物證和一個傳說。

當黃花梨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時,已經是改朝換代的數十年後,在1963年的上海博覽會上,黃花梨木出現在海南代表團的藥材展區。黃花梨在中草藥中被稱為「降壓木」,有降低血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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