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六、潛規則

江心剛一上班就接到通知,馬上開會。會是總編室負責召集的,但是原計畫是在後天開。今天台里各大腦袋都在,說明天領導又要出差,只能今天開。江心急急忙忙拿著記錄本往會議室跑,進去後發現自己還是晚了。一溜大腦袋已經就坐了,江心趕緊溜邊坐在後排的角落裡。總編室主任徵用眼睛踅摸江心呢,看見他進來趕緊招呼他,坐在自己後面。江心彎著腰,跟進電影院似的,悄悄繞到主任後面,找把椅子坐下來。

今天開會的議題是「下節目」。電視台醞釀的「節目能上能下」機制已經有一年多時間了,一直推行不下去。各個節目中心頻道都有自己的小算盤,節目下可以,還得原地再上一個。不然,預算消減了,部門的錢少了,人員也沒地方安排。可是台領導也搓火,明眼一看,哪個節目好哪個節目差,分外清楚。可差的節目就是拿不下去,要不是人家自己拉來錢了吧;要麼是製片人有背景吧;要麼是上頭有人說話保這個節目吧……反正一到開刀的時候,問題就來了。總編室負責對各個節目進行調研,收視率、廣告收入、知名度、美譽度進行四合一評定,每年、每個季度都有對節目的大排行榜單。美名曰連續兩次排在倒數前三名的,一定拿下。可這張榜單對於中心和節目來說,如同放屁。江心每月跟隨總編室主任上一次編前會,每次把報表遞給各位參會主任。客氣點的,節目素質好的中心主任,一般點頭,說聲「謝謝」;時常有節目上榜的中心主任,連正眼都不看江心,頂多了說一聲「擱那兒吧」。一般情況下,江心這時候就得趕緊走,不然,馬上人家就會有話說,經常是跟身邊的任何一個主任嘟囔:「你說這個破榜,做它幹嘛!總編室的職能是幹什麼的?人多了沒事幹吧!」

江心聽這話耳朵都起繭子了。他脾氣好,聽見了裝沒聽見。主要是他以前就做節目,太知道做一檔節目要承受的壓力有多大了。收視率就是掛在頭上的一把刀,每天早上都能被這把刀激靈醒。周播節目還好,每周著一次急。周一播出的節目,周二一大早就得趕到台里上網看收視。那陣子江心把日常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在周二中午以後,連慣例是在周一開的節目例會都改在周二下午開。原因就是收視率,一切工作都得以它為核心。不然會出亂子。

曾經有一次,江心出差回來。就一期的節目沒審,交給主編了。按理說,編導做完了主編看,主編看完了,還有主任看。就算少了他製片人一道關,問題也應該不大。可是江心回來一看這片子就怒了,原則上的大問題沒有,可是小錯一堆。首先是畫面編輯太粗糙了,居然出現了「跳軸」的情況。字幕上還出現了兩個錯別字,這讓學中文的江心不能原諒。他一貫認為,作為公眾媒體要在這些基礎文化的領域裡對觀眾負責。那麼多小孩子在看,因為電視上的字錯了,他也跟著錯,沒準就會錯一輩子。

江心當即找來主編和編導,說了兩個人一頓。一個錯別字罰款100,這是台里的規矩,兩個人各被扣了200元。主編還有把關不嚴的罪過,又多扣了200。江心正準備在例會上說這件事,讓大家引以為戒,可是收視率下來了,這期在江心看來慘不忍睹的節目居然拿到了欄目開播以來的最高收視,上了「3」。江心給自己憋了個大紅臉,雖然會上他還在強調要獎罰分明,可是編導和主編詭異的表情卻讓他說不下去了。按照欄目組的規定,達到收視標準,獎勵500,達到「2」獎勵1000,達到「3」獎勵2000。編導被罰了200,可被獎勵了2000,在這一個「0」面前,江心覺得「收視率」這種東西真他媽是弱智。看著自己有生以來最爛的一期作品居然得到了最高的收視,江心對電視工作的審視標準轟然倒塌。他一度對同事說:「如果收視是唯一標準,電視台乾脆放毛片好了,什麼也沒有這個收視高!」

後來江心就下決心不再做節目了。因為他搞不清楚自己是為誰在做節目。為觀眾嗎?收視調查公司只在市裡安裝了500個機頂盒,而且安裝的過程十分滑稽搞笑。據說是在上午10點多鐘的時候工作人員到隨機抽選的小區里敲門,遇到有人在家就徵求意見,看能否在人家家裡安裝機頂盒。江心對這樣子安上的500個機頂盒嗤之以鼻。他跟簡寧說:「你想,什麼人家上午10點還有人?不去上班上學?絕大部分是老頭老太太。什麼人能隨便給人開門,還能同意他們在自己家裡安裝這個破玩意?肯定是善良的、容易上當的、甚至是素質文化低、不怎麼和社會接觸的老頭老太太。這些人管你畫面拍成什麼樣?管你有沒有錯別字?管你藝術思想性高不高?我們的電視節目就是為了這500戶人做的。節目好不好,他們說了算。可笑的是你們還每天認真研究收視率,這有什麼好研究的?你問問菜市場里天天買菜的大媽,一定要問60歲以上的,她們愛看什麼,你們就做什麼。保證收視率高!」

江心調到總編室以後負責節目管理。他到崗的第一件事就是說服主任把節目的評價體系科學化。他費了好大口舌才說服領導,收視率只是一個單一的標準,不足以用來衡量評價整個節目體系。一個節目的好壞,不僅要看從那500戶家裡弄來的小數點,還要看他的知名度和美譽度,以及連帶的經濟效益。當時央視的《天下論壇》正火,街頭巷尾大家都在談論。江心就拿著《論壇》的數據說事,這麼上下稱讚的一個節目,收視也就是0.5嘛,人家廣告不也紛沓至來?最終領導就是被這個案例說服的。江心說服了自己的領導,還要把想法形成文字,以說服更大的領導。

前前後後,江心忙活了一年,才讓大領導們至少在面子上認可了這件事。於是,江心又開始組織專家討論、開觀眾看片會,制定出了一個節目評價體系。在這個體系里,收視率成了其中一個標準,絕不唯一。但是問題又來了,被評定為知名度和美譽度差,或者文化內涵差的節目又蹦出來了,說你這個標準很含混嘛,我們怎麼就差了?你說差就差啊?我們是做給老百姓看的,又不是做給假學究看的。

江心焦頭爛額。但是領導卻很高興。因為江心的體系評價出來的一系列節目和領導心目中的節目排行基本吻合,也就是說,江心的這一摞數字給了領導一個大大的台階——一直想撤的節目,這回可有借口了。江心按照一個季度一次的評定頻次給各層領導按時送去了報表。現在已經進入第四個季度了,領導說,這會非開不可了,今天就定,就拿前三個季度的報表數字說事,哪些節目成績差必須要撤。明年元旦開始,這些節目就要從電視屏幕里消失!

江心趁開會前又仔細查看了一下他的統計報表。他發現,經過了領導審閱之後,他的報表發生了微調。有的節目在他的原始統計里是不在後三名之列的,但是在會前他拿到的最終表格上,赫然在列。有的節目,明明兩次都在後三名里,可在他手裡的表格上卻消失了。在總編室待了三年多,江心早就習慣了上班只帶耳朵不帶嘴巴,尤其是這種場面的會,他必須得跟《潛伏》里的邱掌柜似的,恨不能當著領導的面把自己舌頭咬下來,以示自己絕不會亂說話。

會議開始,總編室領導主持。無非是先介紹一下各位領導手裡拿到的這個表格是怎麼回事。其實這些都是廢話,這樣的表格,所有的領導都在年初開始就已經領教了。什麼數據怎麼回事,早就調查清楚了。今天坐到這裡,頭頭們也都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最差就是撤節目唄。這麼多節目中心的領導,牽涉撤節目的也就兩三個。這兩三個人,還懷著不同的想法。

總編室領導講完,總編輯講。原則上就是新的節目評價體系已經例行快一年了,經過我們多次考核討論,認為這個體系很科學。推行新體系的目的就是為了推進節目的「能上能下」,為了讓明年的熒屏增添更多亮點,現有的節目必然要做出調整。按照表格上統計的,連續兩次在後三名的節目就要拿下。沒的說!

雖然是一手打造了這個評價體系,看到領導今天要動真格的,江心還是有點緊張。不為別的,江心就是怕自己從今以後就成了電視台的靶子,人家好節目當然不怕他,可要是個把中心、節目老瞄著他、看他不順眼,他的日子可也不好過。剛開始做這個工作的時候,是因為自己對收視率的恨之入骨,渴望能有一個更加科學的評價體系出台,拯救一把被數字折騰的五迷三道的電視同仁。可是江心忽略了一點,甭管什麼評價,都是有前有後,有第一就有老末。誰當了老末誰開心呀?尤其是看到這張表格和自己的數據有出入,江心就更不踏實了。他知道,最後更改表格數據的只能是最大的總編輯,但是他為什麼要改?是依據什麼改的呢?

會議沒有討論,基本上是按照議程進行。總編輯說完還是總編室主任說,介紹了一下後三名三個節目的樣態、收視數字和其他考核的標準。江心注意到三個節目隸屬於三個節目中心,他仔細觀察了一下三個主任的臉色。城市中心的主任臉色最為輕鬆,其實在這三個節目里,他們的節目是最差的。江心很奇怪,在他的表格里,城市中心至少有兩檔節目上榜,今天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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