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輯 生活沒有旁觀者 古夢山水雲——觀石綱先生畫展

石綱是一個畫夢的人,畫那種渾渾沌沌、蒼蒼茫茫,只在夜裡做的夢。夢見的也是夜,天漆黑漆黑,低得彷彿要擁下來,大地躁動不安地往上拱。天與地之間擁塞著巨大的山川溝壑。那些山川溝壑奇怪地具有一種動物的肉感。它們是一種不知名的體積龐大的軟體動物,被囚禁在沉沉天地之間,蜷著身軀,蠕動著,喘息著,摸上去還有暖乎乎的溫度。

有一些光亮突然照徹下來,這些神秘的光不知源自何處。只感覺夜夢如水,那些絳紅、寶藍、青綠、金黃的光一旦穿越了沉沉夢境,就被水暈開,消解掉了原本的凌厲和鋒芒,變得柔和輕盈起來,於是蒸騰為縷縷團團飄浮的雲氣。這些雲氣起伏,顫動,變幻,瑰麗詭艷,滲透滋生,沒來由地照亮著這裡那裡,像是給黑夢魘的一點兒安慰,然而卻多少帶著些凄艷鬼魅,愈顯出天地的厚重幽渺。

石綱畫的是盤古的夢嗎?那是一個巨人在渾沌初開、幽古蠻荒時候的夢。天地原本渾然一體,有著同樣的密度和質量,沉睡於莽莽宇宙之中,實在是自在圓滿。盤古伸拳踢腳,生拉硬拽,開天闢地。這時的天還是不透光的天,與大地依然筋脈相連,難解難分。盤古蜷身其中,面對著自己開闢的這陌生世界驚栗、惶惑、打量、叩問。這就是我們的寄身之處么?這就是我們的來處么?我們為什麼就恰好是在這樣的天地之間了呢?而天何其重,地何其闊,夜何其黑,人何其渺小孤獨。山川寂寥,傾耳無聲。石綱的夢境里有著人類最原始最深沉的孤獨荒謬的宿命。這種孤獨荒謬之感是從盤古開了天地的那一刻起就和我們如影隨形、刻骨入髓了的。

我眼裡的石綱,實在是位慧眼尋夢人。他的目光超越時光流速,為我們追回了人類遠古的初夢。那是人類在亘古鴻蒙時代對宇宙、對自然的最初記憶。時光流轉。也許那打量宇宙的第一眼已經被我們淡忘了,包括我們對人類自身命運最本真最徹底的追問。文明的落灰一代一代疊加,我們究竟還會有多大的能力拂去塵埃、找回我們和宇宙最初的面目呢?

夢境其實是現實最重要的一部分。它往往以一種突如其來的方式使我們頓悟。它顯現出的總是人們靈魂最原始、最幽微、最不易察覺或最不願察覺的那一部分。當它以最真實的形態突然呈現在我們面前時,其實是在向我們兆示或逼問。

石綱的畫自然是中國的水墨畫,他的畫里有莊子獨與天地相往來的意境。用中國畫的化境,所謂「氣韻生動」來評價石綱也許並不為過。但是,我們看慣了中國畫的寫意和抒情,實在又覺得石綱有些陌生甚至怪誕。那究竟是為什麼呢?他又是師法了誰借鑒了誰呢?我們其實都不用去管。藝術家們只有一樣是相同的,那就是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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