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輯 拒絕遊戲 您可以不高興

我從不幻想所有人都喜歡我的小說。上帝還有人詛咒哩,何況我一介書生。小說不被有些人喜歡,並不讓我沮喪。有人喜歡的東西,必然有人不喜歡。世事大抵如此,不足為怪。相反,我的小說讓一些人不高興了,倒令我十分高興。

有意思的是,不喜歡我小說的人並不一定不愛看我的小說。有的人捧著我的書,邊看邊罵,也還是看完了。有的人因為身價而傲慢,儘管在我的書上划了許多圈圈點點,卻只說隨便翻了翻。還有人看了我的小說卻硬是不承認自己看過,實在好笑。到底有多少人看我小說的時候是罵罵咧咧?我沒法知道。從小聽老輩人講,你若打噴嚏,肯定有人背後講你壞話。幸好這是迷信,不然我就成天噴嚏不斷了。

倒是我真的偶感風寒時,朋友們在電話的另一端聽我打個噴嚏,會十分關切,囑我多多珍重。一位從未謀面的朋友,從遙遠的北方來信,特意關照說,最近氣候變化無常,請您保重身體。我的愛人特意買了塊玉雕花生,掛在我脖子上。據說北方叫花生長生果,我愛人買的這塊玉佩又是兩顆連著的花生,寓意雙生,也是祝我平安的意思。我突然發現自己被親人和許多陌生的人關心著,可掠過心田的卻是淡淡的憂傷。我真的那麼值得別人關心嗎?我的健康和平安真的很令人擔心嗎?

我儘管很少打噴嚏,但我知道自己受到的批評和指責實在太多了。大凡心智健全的人,都是容得下別人批評的。我還從沒在任何場合回應過別人的批評,希望朋友們別誤會我對什麼意見都置若罔聞。別人有批評或不批評的自由,我有回應或不回應的自由。想侃侃一種批評意見,也純粹是好玩,算不得對批評的正經回答。正經的回答文章,就得按批評文章起承轉合的套路寫來,而且應該有些學術味,而我前面繞舌了老半天還不知要領,也聞不到半點兒理論氣味。

這種很好玩的批評意見是:我的小說有誨淫誨盜之嫌。他們說我把官場套路寫得那麼細緻入微,絲絲入扣,如果別人照著學,不更加助長了官場惡習?

據說過去的皇帝老子很忌諱《水滸傳》,怕的就是老百姓跟梁山好漢去學。其實這忌諱好沒道理的。我想,顯然是先有了梁山好漢,而後才有《水滸傳》,宋江們的起事肯定不是從《水滸傳》里學來的吧。《水滸傳》之後,中國最有聲勢的農民鬧事,好像只有李自成、洪秀全和義和團,而且這些造反的人是不是看過《水滸傳》還說不準。有次,某公同我說到誨淫誨盜的事,我故意冒充飽學之士,幽默了一回。我說,據我考證,洪秀全平生從未見過《水滸傳》,他天生就是個有政治野心的人,一門心思要考狀元,做大官,所以大半輩子埋頭苦讀四書五經。只因考場屢屢失意,才一氣之下要造反:他媽的,老子大官做不成,乾脆就做皇帝去!某公聽了,將信將疑,卻不好多說什麼了。我想,即便《水滸傳》之後的農民鬧事都是受了施耐庵的挑唆,那麼,《水滸傳》之前梟雄蜂起、戰亂頻仍,又是誰之過呢?

我倒是發現,從陳勝吳廣開始,凡要率領眾人干大事,就必須裝神弄鬼。陳勝帛書「陳勝王」三字,藏在魚肚子里,讓人「偶然」得之,傳為怪異。吳廣從中幫忙,夜學狐鳴,發出「大楚興,陳勝王」的怪叫。群氓便以為陳勝是上天派來的,都提著腦袋跟著他幹了。後來,黃巢、黃巾軍、洪秀全、義和團,等等,都干過裝神弄鬼的事。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裝神弄鬼在中國仍可大行其道。李洪志鬧得太不像話了,終於翻了船。還有不少神乎其神的「大師」們,依然活得很體面,很自在。其實,造反和裝神弄鬼,都是無師自通的,並不需要別人教唆。

我倒真希望自己的小說有那麼大的魔力,也好讓我有個報效國家的好機會。倘若如此,我只需將自己的小說全都銷毀掉,並就此封筆,從今往後就政風清平,乾坤朗朗了。可這分明是我的一廂情願。其實官場上左右逢源的任何一位官員,都比我聰明多了,用得著跟哪位作家的小說去學嗎?!他們運用自如的官場套路和遊戲規則,沒有哪本書上闡述過,可他們天生就會。中國的傳統是書必須堂而皇之,而官場的實際操作原則大多是上不得書的,因為無法堂皇。作家們既缺乏為官術的理論功底,又無緣身體力行,他們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照葫蘆畫瓢。依樣畫葫蘆是低級勞動,被人看輕也自有道理。我經常看到一些關於官員腐敗的報道,因為見得太多,漸漸沒了憤怒的興趣,卻常常為他們的智慧而自覺汗顏。他們為了多貪多佔而玩出的花樣,真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那種種手段,肯定沒誰教過,而且我敢保證他們不是從哪位作家的書里學來的。任何一位腐敗官員都比作家要高明許多,他們若是讀了作家們寫的揭露官場腐敗的書,肯定會暗自發笑,罵作家們真他媽的沒過世面,因而也就更有理由瞧不起作家。不僅腐敗官員們自己智慧,就連他們的親朋戚友也在耳濡目染中智慧了。有位官員因腐敗問題被抓了起來,可就是搜不出存摺。專案組費了天大的力才找出了存摺,卻發現藏存摺的辦法十分簡單,又十分智慧,任何一位天才的作家都虛構不出來。原來,這位官員的老岳母將女婿的巨額存摺用塑料紙包好,塞進一塊肥肉里,放在冰箱里凍著。這等智慧,怎不叫人拍案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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