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輯 仁勇與憂懼 陌生的廣東人

某報索稿,命題作文:寫寫廣東人。這可難煞我了。

我家鄉的方言里,「廣」字帶有傻的意思。比方,「廣雞」意思是馬大哈;「廣里廣氣」就是傻裡傻氣;誰說話口齒不清,就說他像個廣東佬。精明的廣東人,在我家鄉老輩人的眼裡,似乎個個都有些弱智。我想這種隔膜的緣由,大概因為語言不通,就像百多年前的中國人看外國人,紅毛綠眼像個野人,就連他們的膝蓋都不會打彎的。

我同廣東人沒有太多交往,很多關於廣東人的識見,不是書上讀來的,就是道聽途說的。

廣東自古物華天寶。唐人段成路的《北戶錄》,記載嶺南風土物產,種種奇異,令人神往。高潘有一種無核荔枝,五六月熟,瑩白如水晶,汁液甘甜,真乃奇果。此果是否就是蘇東坡饞的那種?不然他怎會「日啖荔枝三百顆」呢?《北戶錄》里更記有一種睡菜,五六月生田塘中,長得像蓮藕根梢,食之好睡。我長期受失眠之苦,不知現在能否找到這種睡菜?

廣東古時有好多稀奇事。比如用雞蛋占卜,巫師把雞蛋扔出去,有蛋黃的是凶兆,沒有蛋黃則萬事大吉。鸚鵡的背不能觸摸,摸了會患「鸚鵡瘴」,渾身顫抖著死去。鶴子草是媚葯,女人食之,風情萬種。樹葉能化蝶,竹子可化蛇。廣東人還相信孔雀是不交配的,雌孔雀只要聽到雄孔雀的聲音,或看到它的影子,就會懷孕。我想幸好人類不像孔雀,不然這個世界豈不大亂。

衣食住行,廣東人特別注意「食」。原本排在頭位的「衣」,廣東人倒不講究。男人們穿著大短褲,踢著拖鞋,手揮蒲扇,招搖過市,不是去喝茶,就是奔別的什麼美食而去。廣東人捨得在吃上面費腦子下功夫,這正是他們的聰明實在處。民以食為天,吃高興了比什麼都重要。廣東奇異的出產多,他們吃得也特別複雜怪異,簡直匪夷所思。雕豆腐、灌湯黃魚、齊天大聖會虎鯊、龍虎鬥且不說,居然還有踏雪尋熊、滾油燙猴腦。據說有一種菜叫做「三叫」,吃剛出生的老鼠,粉嫩粉嫩,咬到嘴裡還要吱吱吱叫三聲,頗令人毛骨聳然。最近聽到一個笑話,說如果廣東人抓到一個外星人,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東西怎麼吃?清蒸還是紅燒?

古時候窮官最願意到廣東任職。《晉書?吳隱之傳》里說,廣州環山臨海,富產珠寶,一箱子珠寶幾世都用不完。雖然那裡有瘴氣,卻是發財的好地方。所以,古時那裡的刺史多有貪官污吏。離番禺二十里的石門,有一處泉,飲者懷無厭之欲,變得貪婪無比,謂之「貪泉」。我想,實則是此地自古貪官太多,民怨塞巷,遷怒風水。人心自貪,關泉水何?

廣東人卻是實實在在看重發財,理直氣壯地奉行拜金主義。他們見了面打招呼,不是「您吃了沒有」,而是「最近在哪裡發財啦」。這「啦」字拖得長長的,調子往上翹,顯得自信自在。俗世生活,發財比僅求吃飽飯的檔次當然要高得多,所以,廣東人最先富了起來。《聖經》里有個故事,馬太讓他的幾個兒子各自拿錢去做生意,誰賺得最多,下次給他做生意的本錢就越多。廣東人就屬於賺得多拿得多的那種。人再怎麼扮斯文,再怎麼扮高尚,總得承認錢畢竟是好東西。說錢是王八蛋的是兩類人,一是賺得太多的虛偽之輩,一是想賺而賺不到的寒酸之徒。北京人原是稱粵語為「鳥語」的,頗為不屑,但自從廣東人發財了,北京人有段時間說話聽上去也有些油腔滑調了,原是加了些廣味,只是後來最最有錢的到底還是呆在北京,北京人才恢複了講普通話的信心。

有人說廣東人教育孩子:你要好好讀書,不然長大了沒本事,只好去當幹部。這話幹部們聽著哭笑不得,卻實在值得額手稱快。中國幾千年官本位,學而優則仕,仕而後不優,確確不是好事。廣東人不再以為當幹部是件很風光的事,不經意間顛覆了官本位,豈不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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