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想念一所房子 我的雲南朋友

那年盛夏,昆明新知圖書城邀請我簽名售書,我立馬想到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便欣然應允了。我很喜歡三聯書店出版的書。再說昆明我還沒去過,走走也好。長沙正熱得要命。

下了飛機,遠遠地見位敦實的漢子,捧著束鮮花,小跑著過來了。寒喧間,知道他叫李勇,新知圖書城的老總。我印象中的雲南人正是這個樣子,個子不高,能爬山,能吃苦。據說當年身懷絕技,威震武林的龍雲先生也是這種身材。

我平生頭一次接受朋友的鮮花,居然有些拘謹。那是些百合花和黃玫瑰,清涼而芳香。上了車,聽李勇一說,方知昆明新知並非三聯新知,而是家規模頗大的民營書店。我向來對民營企業家多懷幾分敬意,他們創業太不容易了。

我倆沒聊上幾句,就像是老朋友了。李勇說了個掌故,很好玩的。有次在飛機上,他巧遇一位著名笑星。這位笑星望見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演小品,就是您這套行頭。原來,李勇穿著皺巴巴的西裝,腳上居然還是波鞋。

李勇身上惟一顯得豪華的,大概是他的肚子,腆得老高。我同他開玩笑,說中國人的皮帶大抵上有三種系法:系在肚臍眼以上的是領導幹部;系在肚臍眼以下的是企業家;正對著肚臍眼系著的是老百姓。李勇聽罷,拊掌大笑。

那次我簽售的是本舊作,小說集《沒這回事》,不可能有火爆場面。李勇卻總是說,昆明讀者很喜歡您的小說,會排著長隊的。我心裡有底,笑而不語。

沒想到簽名售書那天,倒也來了不少人。一位老者說他步行幾十里山路,大清早就等在書店外面了。老人想同我多聊幾句,可後面還排著長長的隊,我只好匆匆同他道了再見。心裡歉歉的。

李勇一直站在我身後。我好幾次回頭,請他坐下,他總憨憨地笑,就是不坐下來。我正飛快地簽著名,李勇低頭輕聲招呼道,王老師,您慢點兒簽,喝口水吧,別太辛苦了。過會兒,他又低頭說,王老師,人太多了,您就簽個名字吧。後來我又見書店的營業員抱著大撂的書,站在讀者隊伍里。

其實,我早看明白了。李勇先是怕我很快就簽完了,干坐著冷場,弄得我沒面子。後來見排隊的讀者太多了,又怕真的辛苦了我,只讓我簽個名字了事。等我手腳快起來了,他又怕排隊的人漸漸少了,場面不好看,就讓營業員自己來排隊簽名。這個李勇,可真是個好人。

當時,我還有公職在身,簽名活動完了,立即得返回長沙。李勇卻太熱情了,我只好在昆明勾留幾日。他陪我去了撫仙湖。那湖裡有種很好吃的魚,可惜我記不得名兒了。撫仙湖正如它的名字,果然是沾著仙氣的。比方說,撫仙湖同另一個湖毗連,由一河溝通著。可兩個湖裡的魚不相往來,總是游到河中有個叫貓魚石的地方,各自掉頭回去。我不曾去貓魚石看過,可我相信李勇是不會哄人的。後來從電視里知道,撫仙湖底居然還有座神秘的古城。

那次同行的還有賈平凹先生。平凹先生很有意思,哪裡只要有他在,似乎就有了神秘的氣場,況味就格外不同。撫仙湖邊有座筆架山,平凹說,既然叫筆架山,我輩是要上去的。眾人應和,拾級而上。快上極頂了,平凹從路旁樹叢里撿起個瓦當,瞧了瞧,仍放回原處。我問,算個文物嗎?平凹說,有些年代了。

下了山,平凹突然駐足,回望古寺,道,拿著就好了。原來,他還惦記著那個瓦當。我說,再上去一趟?平凹說,都是緣份,算了吧。

次日,我不能再耽擱,匆匆返回長沙。李勇又陪著平凹往大理去了。大理也是我神往已久的地方,好生遺憾。

從那以後,李勇會常打電話給我,邀我有空就去昆明玩玩。可我身不由已,總是走不開。我想念他了,就打電話過去聊幾句。今年正月初,突然接到李勇電話,邀我去雲南走走。我不好再推辭了,馬上買了機票,飛抵昆明。李勇見面就說,這次沒有活動安排,只是玩,一定要盡興。

我已是自由寫作者了,了無牽掛,正可擔風袖月,雲遊天下。我們一道去了大理、麗江、建水。可我到底有些過意不去,怕誤了李勇的正事。他卻說,您來了,陪您就是正事。

大理的風花雪月,麗江的納西風情,我是臥遊已久的。沒想到我從未聽說過的建水,竟也別有情致。那裡有保存完好的明清民居朱家花園、張家花園,有雄鎮西南的古城樓,有土司衙門,有亞洲第一大溶洞燕子洞。最叫我難忘的是建水的哈尼族。李勇和建水的朋友陪我在哈尼山寨過了一天。正逢哈尼族最隆重的節日鋩鼓節。家家戶戶都把酒席端出來,沿巷子擺成長龍,叫長街宴。頭人舉杯祭祀,禱告如儀,宣布宴會開始,全寨人齊聲高喊阿毛坳姆!意思是過年好。席間,土坪里青年男女身著節日盛裝,歡快地跳著鋩鼓舞。男女老少興緻來了,隨時站起來,搶過話筒唱山歌。可惜我不會記譜,那歌真好聽。

我不善飲,平時在兄弟民族家做客,都不敢端酒杯。哈尼族人卻是最善解人意的,你不喝可以,只是不要拒絕他們給你斟酒。你的碗本是滿滿的,仍不斷有人過來斟酒,一輪又一輪。白酒、紅酒、啤酒、飲料全往你碗里倒。我開玩笑說,這是哈尼雞尾酒。多喝少喝隨你,他們甚至可以替你喝掉大半碗,再同你碰杯,決不為難你。

我們要走了,全村人都放下碗筷,載歌載舞,夾道相送,一直送到村外的公路上。我們上了車,哈尼人扶老攜幼,還在那裡唱著祝福的歌。我眼窩子淺,忍不住潸然淚下。

可我沒能登上玉龍雪山,終究是個遺事。去麗江那天,正好大風,上雪山的索道停開了。我們只好站在雲杉坪,遙盼雪山雲霧呼嘯。那是座神山,想必是人們生來死去靈魂必經的通道吧。

有天,李勇專門打電話告訴我,他已登上玉龍雪山了。他知道我一直惦記著那座神聖的雪山,就說下次您來,我再陪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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