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想念一所房子 塗水入夢

老家村子的西邊是湯湯而逝的漵水河,沿河有一彎柔軟的沙灘。小時候,我總在隆冬的火塘邊盼望夏天,為的就是那河,那沙灘。

小孩子的夏天比大人們來得早。暮春時節,我總瞞著大人,同小朋友們偷偷跑去河邊,脫得精光,抖抖索索,嘻嘻哈哈,推推搡搡,鑽到水裡去。小男孩都是不服輸的,一個個凍得牙根綁綁響,誰也不願說冷。突然,有誰看見遠處有大人的身影,分明是老三或二毛的爸爸。小夥伴們都嚇得不敢吱聲,躬著腰爬上岸。我們慌慌張張穿好衣服,剛準備逃散,卻發現虛驚一場。原來走過來的只是一位陌生的路人。

可是我們也不敢馬上回家去。我們這些小玩皮,一個個眼睛紅紅的,嘴唇紫紫的,拿指甲往皮肉上一划,一道白色的痕。大人們見了,准知道我們剛從河裡上來,肯定就是一頓死揍。

我們只好賴在沙灘上玩,磨時間。最愛玩的是壘鳥窩。將腳掌伸進沙里去,往腳背上壘沙,用力拍緊,然後輕輕抽出腳掌來。一個鳥窩就壘好了。說是到了夜裡,就會有沙鳥鑽進這窩裡來,明天一早,裡面就是滿滿一窩沙鳥蛋!

我們從來就沒有見到過沙鳥蛋,可我們每次從河裡爬上來,仍會蹲在沙灘上壘鳥窩。今年夏天這樣,明年夏天我們還會這樣。

油菜花開了,站在沙灘上回頭一望,無邊無際的金黃。夏天這才慢慢來了。我們在河裡瘋過了,壘鳥窩也壘得沒興趣了,就穿過漫無邊際的油菜田回家去。我們這些小男子漢個頭兒不及油菜高,立馬就黃花滿頭了。

我們還會順手采些油菜花回去,想捉了蜂兒釀蜜。

村裡到處是土牆,土牆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蜂洞。小鬼們耳朵緊貼著牆,聽得裡面有嗡嗡聲,就用小木棍輕輕往裡探,一會兒就挑出一隻蜂來了。蜂兒通常被我們放進玻璃瓶里,瓶里早放了油菜花。蜂兒捉夠了,就把鑽了孔的蓋子蓋上,眼睜睜看著蜂兒釀蜜。

我們誰也沒見這些蜂兒釀出一滴蜜來,可是一到夏天,我們又會玩捉蜂釀蜜的老把戲。

夜也是夏天的好。鄉村的夏夜,螢火蟲漫天飛舞。我總以為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了就是螢火蟲,地上的螢火蟲飛到天上去了就是星星。因為星星和螢火蟲都眨眼睛。我喜歡捉好多好多的螢火蟲,用棉花團包著,掛在蚊帳角上,就像神話里的夜明珠。夜明珠在我的頭頂閃閃發光,我的夢境也總是明晃晃的。

多年以後,一個夏日的黃昏,我帶著孩子在遠離家鄉的一條河邊散步。孩子突然脫掉鞋子,跑去玩沙子。只見他把腳掌伸進沙里去,往腳背上壘沙,用力拍緊,然後慢慢抽出腳掌來。我問,您這是幹什麼?孩子說,壘鳥窩,到了晚上,會有鳥兒飛進去下蛋!我很是吃驚:我可從來沒有教他這麼玩過啊!他一直生活在城裡,只怕也沒有玩這遊戲的夥伴兒。

我也脫了鞋,陪孩子一塊兒壘鳥窩。我壘得很投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我不打算告訴孩子這僅僅只是遊戲,爸爸玩過,爺爺玩過,爺爺的爺爺也玩過,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鳥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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