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想念一所房子 想念一所房子

我是否過早地暮氣了,總想回老家去。不敢說歸隱。未曾有顯,隱從何來?何況,瀟洒或自命瀟洒的人都說大隱隱於市,而我偏想回到故鄉。那是一方再平常不過的山水,一望無際的稻稼、桔園、甘蔗、油菜花,低低的山巒,淺淺的河水。

自出鄉關二十年,便同故鄉日漸隔膜起來。我塗鴉過不少文字,居然沒有寫到鄉村。鄉村留給我的,只有頑固的鄉音。偶爾回到故鄉,同鄉親們打招呼,竭力用最純正的方言。村裡人便直誇我沒有忘本,不像誰誰誰,回到鄉下來,講一口京腔,酸不溜秋。其實,我內心的窘迫,鄉親們是沒法知曉的。

可是,中年漸近,故鄉的風物人事沒來由地直逼到夢中來。我做過這樣一個後現代的夢:似乎兩個生活場景同時呈現,一邊是我的黃嘴孩提,一邊是我的垂垂暮年。孩提的我撿起一塊石頭,朝暮年的我猛砸而來。夜半醒來,怔然良久。孩時早已離我遠去,暮年於我尚欠時日。我佇立於中年,前後顧盼,頗感惶惑與落寞。這夢是上蒼的啟示嗎?想告訴我什麼?

今年四月,我悄然回鄉。雨沒日沒夜地下,我大多獨坐在老宅窗下。雞唱犬吠,不絕於耳。我這麼長時間呆在老家,鄉親們頗感詫異。我說,在城裡老睡不著,回來好好睡幾天。我說的是實話,鄉親們卻越發覺得奇怪。他們硬是不明白,城裡人吃得好穿得好,怎麼就不會安心睡覺。

老父親帶我去看他的橘園。三畝多地,圍牆圈著,幾十棵橘樹森森然。

我說,爹,我想過幾年回家蓋幾間房子。

爹說,這橘園給你留著吧。

我是個容易成痴的人,說想蓋房子,那房子就在腦子裡揮之不去了。先想蓋兩層的,後來覺得不如蓋平房;本來想好了蓋磚木結構,結果又感覺純木屋更有味道;最後想,還是蓋磚混平房,再用木頭裡外裝修,看上去還是木屋子。屋子四周得有寬寬的檐廊,可以徜徉,可以閑坐。木材就用當地杉松原木,窗戶需是木格子。反正不要洋樓樣式,就蓋那種鄉下隨處可見的漢屋。

原本有條古老官道穿村而過,路上盡鋪著水亮水亮的青石板。小時候,一俟夏天,我就纏著大哥做雙木屐,踢在石板路上橐橐地響。古官道早已廢棄了,只剩下一個破敗的亭子。這亭子是我兒時最覺神秘的地方,磚牆上長著青苔,爬滿了厚厚的長青藤。我白天喜歡去那裡玩,晚上卻怕從那裡走過,總覺得到了晚上,那裡該是狐仙出沒的地方。這次回去,我同弟弟去了亭子。這亭子曾是高高的風火牆圍著個木屋四合院,而眼前只餘下幾堵殘牆和條石砌成的牆腳了。

我囑咐弟弟,要是哪天拆這亭子,就替我把這些舊磚同條石全部買下來。

弟弟笑笑,說,這些東西沒人要的,我找人拉回去就是了。

我想用這些磚石砌成圍牆,我想在這圍牆內的小木屋裡喝茶、看舊書、想四散天涯的朋友。圍牆上應爬滿金銀花,那是我家鄉常見的物種。金銀花原來有個很雅的名字,忍冬花。「忍冬」二字很有意趣。冬是需要忍的。世間萬事,很多都需要忍。不忍,又能怎樣呢?我想,忍,其實是我們苟活於世的理由。周作人引用別人的一句詩說,忍過事堪喜。此言信矣!

我的鄉間小屋,就叫做忍冬居吧。在家鄉小住的那些日子,我像琢磨小說,虛構著自己的鄉居夢。聽說夏日的田野又有白鷺棲落了,我很是高興。白鷺翔集是我兒時常見的風景,後來竟然不復有了。這些年,白鷺又回來了。待我退居鄉村,白鷺必定在田野里等著我的。春日還有啾啾翻飛的燕子,就像自家養的雞鴨,築巢檐下。神往之餘,四句打油詩脫口而出:深居臨水復傍花,淡淡春光到我家;燕子斜飛穿舊牖,老妻又喚試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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