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想念一所房子 野食王

小時候,在鄉下,什麼東西都好吃。西瓜、柑橘、梨子、桃子就不用說了,就連籬笆邊的刺蕻子、山上的野草莓、屋前屋後的桑椹,吃起來都那麼有滋有味。春上,從田壠里走過,見四處無人,隨手掐根油菜蕻子,剝了皮,往嘴裡一塞,嚼著吱嘎吱嘎響,清甜清甜。生蠶豆的味道也不錯,得摘嫩的,吃起來滿嘴清香。

這些吃食,多半靠偷。我們像群飢餓的野獸,成天在村前村後閒蕩,見著能進口的就饞。秋冬之際偷甘蔗吃,很有些浪漫。漵水河繞村而過,臨河的沙地里,甘蔗田連綿不絕。似乎每天早晨都降霜,或是嚴霧鎖天。越是經霜,甘蔗越甜。往往要等到午後,太陽晒乾了甘蔗葉上的水珠,小野獸們就出窠了。我們一路還唱著歌,吹著口哨,打著啊嗬,朝甘蔗地呼嘯而去。甘蔗都有人看守的,我們總有辦法騙過那些大人。正是朔風天,風聲是最好的掩護。我們在甘蔗林里鑽一會兒,就停下來,聽聽動靜,再往前潛行。到了甘蔗林最深處,我們才會坐下來。扳甘蔗也有技巧,得盡量躬下腰,用腳踩著甘蔗根部,悶在土裡用勁兒,不然就會發出脆脆的響聲。看甘蔗的人總是尖著耳朵聽響聲的。扳下甘蔗,也不削皮,就嚼將起來。甘蔗甜得簡直叫人腦門子發暈。不一會兒,我們嘴角和雙頰就都黑乎乎了。忽然聽得腳步聲,有人來了。張惶四顧,原來是風。動作快的,已逃了幾步,只得回來,仍舊坐下,很不好意思。誰都想證明自己是勇敢的。我們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小偷,完全似電影里見到的那些英勇的抗日戰士,潛伏在漫漫無邊的青紗帳里。但是,真的有人來了,我們還是要逃。甘蔗地里逃跑,也有決竅。雙手往袖筒里籠著,抱著頭,護住耳朵和臉,低頭躬腰,飛跑。不然,甘蔗葉會把臉割得稀巴爛。

晚上,我們哪怕玩迷藏、打仗,意興未了,又會想到去偷點兒什麼吃。有個秋夜,我們商量去偷誰家的梨。家鄉有種梨,個兒大,麻皮,熟得晚。村裡人叫它半斤梨,是說它大。霜後的半斤梨,皮兒透著暗紅,好吃得很。家裡種著半斤梨的,都爭著說去偷自家的。蔡伢兒是個結巴,他家是城裡下放來的。蔡伢兒說話,須得使勁跺腳,跺一下,嘴裡嘣出一個字。他若是靠牆站著,就把屁股往牆上使勁兒扳,扳一下,一個字。蔡伢兒又是跺腳,又是拍屁股,硬說他姑媽家的半斤梨最好吃,樹長在圍牆邊,好偷!我們便同意去偷蔡伢兒姑媽家的梨。我們從小就知道那棵大梨樹,似乎它比我們所有人的歲數都大。那梨樹倚牆而栽,樹下是個茅坑,頂上蓋的是稻草。這茅坑門朝牆外,供過路人用的。蔡伢兒說他最熟悉那棵梨樹,年年爬著的,硬要自己上樹。我們就在下面望風。眼看著蔡伢兒爬上樹了,剛要伸手摘梨,忽聽得牆內有人喊:有人偷梨!蔡伢兒慌了,砰地一聲,摔了下來。望風的野小子們哪顧得了蔡伢兒死活,立即作鳥獸散。次日清晨,我還賴在床上,就聽大人們高聲說笑,才知道昨夜蔡伢兒可慘了。他摔下時穿透了茅坑的稻草屋頂,跌進了糞池裡。可憐他連鞋都顧不上要了,往路邊的小溪里蹲了幾下,跑回了家。

毛婆的爺爺是個鴨倌。晚上,我們都喜歡去鴨棚睡。床太小,五六個小孩兒就橫著睡。清早撿鴨蛋,就偷它一兩個。我們用個小陶罐,把這些鴨蛋埋在一個同伴家的菜地里。等聚滿了一罐鴨蛋,我們就去打牙祭。又是蔡伢兒跺腳拍手地說,到我家去,明天我爸爸媽媽會去趕場。蔡伢兒家最僻靜,靠著山。我們每人從家裡偷了把米,神神秘秘地去了蔡伢兒家。正是夏天,山上長著很多野蔥,那是炒鴨蛋的上好佐料。我們動作飛快,很快就做好了飯菜。但是沒有器皿盛飯,蔡伢兒家的飯簍讓剩飯占著。有人就說,把飯裝在飯簍里沒事的,我們只吃熱飯,吃到涼處,就不吃了。蔡伢兒本來不想答應,歪著頭想想,只得點了頭。再沒別的菜,就只一臉盆野蔥炒鴨蛋,吃得我們滿頭大汗。眼看著簍里的飯矮下去,蔡伢兒就不停地拿手去摸,結結巴巴地說,還還還熱,還還可可以吃。一個個小肚子都撐得像青蛙了,蔡伢兒又去摸摸簍里的飯,忙舞手說,好好了,到涼涼涼處了。壞小子們便打著飽嗝,涮鍋洗碗,很是利索。誰也不敢偷懶,生怕蔡伢兒爸爸媽媽回來撞見了。廚房收拾乾淨了,我們就使勁兒擦嘴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怕嘴角留下油星子。剛忙乎完,蔡伢兒的爸爸媽媽回來了。蔡伢兒媽媽望了眼滿屋子的野小子,立即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她徑直去了廚房,高聲喊道,飯怎麼只剩這麼一點兒了?蔡伢兒頓時一臉鐵青。我們一哄而出,逃之夭夭。我們的聚餐再次成為大人們的笑談。蔡伢兒媽媽哭笑不得,說,我那兒子,就是傻!六月天,上面熱飯一蓋,下面飯不也熱了?他還說讓大家吃到涼飯就不吃了!

只怕二十多年沒見過蔡伢兒了。聽說他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傻乎乎了,做點兒小生意,很精明,但仍結巴,同人家談生意,別人比他自己還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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