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想念一所房子 吃飯太快

我家很多吃飯的規矩,都是奶奶掌管著。盛飯時,飯勺要平著均勻地鏟,不得在飯簍里挖下個深深的坑。不然,家裡會越吃越窮。碗里的飯得扒得光光的,不然會遭雷打。飯不小心掉在地上,千萬不得去踩,腳板心會長惡瘡的。不知這些規矩是奶奶想當然現編的,還是世代相傳的。反正我從小就如此謹慎地遵守著,幾乎是種宗教情結。我的家規其實大多都是奶奶的嘮叨。又比方吃飯吧,吃得太慢了,奶奶就會風涼道:把那飯啦,一顆一顆,好好兒扒順了,要不就咽著了!我就學著大口吃飯。可我那會兒畢竟太小,再快也快不到哪裡去,只是碗筷響得熱鬧。奶奶又會說:前輩子沒吃過飯,就像餓牢!憑我小小年紀的智慧,猜著奶奶講的餓牢,就是蹲監獄的犯人。

有位餓牢真的就向我傳授過吃飯秘訣:頭碗飯少盛些,二碗飯再梆硬地築一碗!餓牢說這話時,正在築牆。他才從牢房放出來,幫我家築菜園子的土牆。我覺得他使勁兒築牆的樣子,就像築著碗里的飯。餓牢是個地主兒子,因為同另一個地主兒子的老婆偷偷睡覺,被人抓住,就坐了牢。我隱約記得,出事那天,那地主媳婦挨了男人的打,被我媽媽救下,就躺在我媽媽床上。那女人嚶嚶而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家門口圍了許多人,低聲說著什麼。我已記不清那女人長得什麼樣兒,只記得她不久就改嫁走了。鄉村典故就產生在日常生活里。從此,那女人的名字就是偷人的意思。女人們相罵,就指著對方直呼那位地主媳婦的名字:你這個誰誰誰!聽說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坐牢好像也不是件太壞的事。村裡人說起坐牢,是說去吃缽子飯。鄉親們有時調侃:你敢!我叫你去吃缽子飯!別人就會笑道:好啊,有缽子飯吃好啊!那年月,牢里還有碗飯吃,守在家裡卻總揭不開鍋。

我莫名其妙地喜歡那位餓牢,似乎他是位英雄。待他回村,我已長成了吃飯狼吞虎咽的少年。他說起自己獄中吃飯絕招,我已心領神會:頭碗盛得太多,等吃完了,想再添碗,飯桶早空了。

我少年時必須飛快地吃飯。每天凌晨,我得自己熱好隔夜剩飯,稀里嘩啦地扒兩碗,背上書包去很遠的中學讀書。吃飯慢了,準會遲到。中餐是沒得吃的,餓著肚皮在校園裡閑逛。當時倘若知道原始人有採食山果、鼓腹而游的福氣,肯定羨慕得要命。放學路上,只要看見沿途農舍的炊煙,胃裡就翻江倒海。跑回家,晚飯往往還沒做好。爸爸媽媽多半還在田裡幹活。只有等到大人收工回家,飯菜才上桌。我早已餓得口水直流,卻還不敢搶著去盛飯。我要是動手太快,奶奶準會嚷道:喉嚨里長手了?做事的都沒端碗!最後飯終於端在手裡了,我就埋頭大嚼,嘴裡吧嘰吧嘰地響。感覺就像潛泳,悶在水裡不換氣。

中年漸近,我很多脾性都改了。可吃飯太快的毛病,就是變不了。人們慢慢都優雅斯文起來,我吃飯卻依然把碗筷弄得哐當響。也不管是同朋友們在排檔里吆五喝六,還是在高級酒店裡應酬。飯菜合口,風捲殘雲,此屬情不自禁。胃口不好,硬塞兩碗,為的是要活命。我信奉人是鐵飯是鋼,若是不想吃飯,更怕咀嚼太久、難以下咽,乾脆囫圇而吞,反而吃得更快。前年我在北京修改小說,呆了二十幾天。出版社的朋友隔三岔五陪我吃飯,他們見識了我的饕餮之相,大概只是嘴上不好說。過了不久,這些朋友來到長沙,我請他們吃頓便飯。我盡量剋制著,但三碗飯還是很快就落了肚。依我老家規矩,陪客吃飯,主人得最後放下碗筷。所以,我只得歉意說:不好意思,我吃飯就是太快。有位朋友笑道:我在北京就發現了,你飯量好,吃得又快。我便自嘲:我長期失眠,還真搭幫胃口好,不然小命早沒了。

愛吃的人,多半喜歡自己炒菜。我興趣來了,也好操勺。說不上廚藝,合著自己口味就行。好多次,我剛炒好幾碟自己愛吃的菜,朋友電話來了,說有飯局,車已在樓下等著。此種無奈,嘴上說不出。我便說,行啊行啊,稍等兩分鐘!頃刻之間,我居然可以吞下兩三碗飯。然後嘴巴一抹,一臉鮮光地下樓去。待上了桌,我就少有的斯文,只拈些蔬菜嘗嘗,慢慢地喝點兒酸奶。席上再多的山珍海味,我不遺憾。

很多人得意自己的高貴血統,會唱幾句東北二人轉就硬說他原本姓愛新覺羅。我家世代務農,祖上出過秀才卻終未及第。我骨子裡永遠是個農民。只要聽誰貶損別人農民,我就覺得可笑。中國城裡人上溯兩三代,哪個不是農民?有些人剛把草鞋換皮鞋,腳趾甲上的泥銹尚未褪盡,立即就覺得自己高貴了。一聽說誰要求公平、公正或平等,就噓聲道:農民意識!似乎讓少數人大發橫財,別的人衣食無著,就是其他什麼高級意識了。

今年清明,我回鄉掃墓,圍著奶奶墳塋繞行數匝。記得當年我還很小,奶奶已經很老,牙齒早脫落了,嘴唇總是不停地動著。我老問:奶奶,你吃什麼?奶奶回道:吃虧!奶奶說這話時,正邁著三寸金蓮,搖搖晃晃,滿屋子忙碌。老家說的吃虧,就是吃苦。奶奶這輩子只吃過苦,好日子沒挨過邊。焚香過後,爸爸說,奶奶的墳正朝著長沙方向,她老人家天天望著你哩!我緘默無語,但聞松風過耳,烏雀亂啼。如今奶奶的兒孫們總算可以細嚼慢咽了,可我大口吃飯的習慣總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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