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輯 想念一所房子 不想出門

我總是蟄伏書齋,多半面壁枯坐,想些大而無當或雞毛蒜皮的事。偶爾看看書,寫幾行字。沒人相邀,大致不出門。可每周還是得外出一次,為的是去曾經謀生的所在取取郵件。進那深宅大院,都被威武的軍人盤問。我從前在這裡進進出出,從未受過如此禮遇。大概至少從衣著上看,我越來越不那麼道貌岸然了。

我躲在家裡,便是怎麼著舒適怎麼著好。衣著極不講究,儘可能寬鬆隨意。有回朋友突然敲門,我更衣不及,彼此尷尬。到底不如晉人劉伶那麼洒脫,我忙自嘲說,子曰居不容。看書的時候,也沒個坐相,腳喜歡蹺得高高的,或乾脆搭在書桌上。我的書桌很大,幾乎可以當乒乓球台,卻總是亂糟糟的。桌上放著電腦、傳真機、印表機、硯台、筆筒、盆景,還有夫人特意送我的木雕老虎。夫人若不隔三岔五幫我清理書桌,絕無擱腳之處。想當初蹲辦公室,朝八晚六,昏昏然然。一日讀報,見有好事者介紹辦公室提神方法幾則,有一條就是讓你把腳搭在桌子上。我看著好笑,這不是存心要端掉人家飯碗嗎?高居廟堂者,瞌睡來了,哪怕暗地裡把大腿掐紫了,也不敢將腳往辦公桌上搭啊。

我的書桌上總有閑書幾本,如印譜、古本小說圖譜、古碑拓本、笑書等。寫作之餘,隨意翻閱片刻,或可解困,或可消閑,或可怡情,或可有別樣收穫。我很喜歡那隻木雕老虎。我是屬虎的。夫人有回戲曰:你要是想起個齋號,就叫「有嘯堂」吧。我閉目沉吟,直道好個「嘯」字,正是我的脾氣!

我更願意去的地方是家裡的茶廳或露台。茶廳在二樓,置有兩張椅子,一方矮几。南宮帽椅,仿明的假古董,不甚值錢,只是自己喜歡。我同夫人總好坐在這裡喝茶,說些同家務無關的話。我本是嗜茶如命的,只因近年受失眠之困,茶喝得節制些了。夫人卻是寧可三朝不食,無可一日少茶。我倆便不避酸腐,湊得一聯,懸於壁上:煮茶清談,聽雨高卧。我有個壞毛病:大白天且下大雨,酣睡終日。這茶廳卻又是我看書寫作的好地方。尤其是夏日,清風穿堂,涼生兩腋;盤腿而坐,氣定神閑,或胡亂翻書,或敲鍵如飛。

倘若夏秋晚上,擬或冬令日暖,我多是呆在露台上。露台被房產商奢侈地叫做屋頂花園,其實不到四十平方米。自己不懶,倒是可以種些花草。我不算勤快,只是有閑,便種了很多花花草草。我每天就有個把小時當農民,澆園施肥,修修剪剪。有回夫人替我新買了把張小泉園藝剪,煞是好使。剪盡縟枝,仍不解癮,搓手四顧,只恨再無下剪處。夫人笑我終究是個頑童。戶外寫作或讀書,眼皮不會重,頭也不會昏。只是怕負了這滿庭青翠,忍不住會拋書擱筆,袖手而起。

某個秋夜,我同夫人在露台上看書。忽聽蟲聲唧唧,有如銀鈴。夫人傾耳捫胸,半日無語。我卻想起故鄉了。鬧市裡一聲蟲鳴,竟能讓人心旌飄搖。不如早日還鄉,卜山腳水濱,結陋室幾間;采野石圍院,任青藤攀沿;桐雨蕉風,四時不絕;鳥鳴蟲聲,夜夜入耳。我說出自己的心思,夫人欣然道:等孩子大了些,我們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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