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不可思議 屁說

西班牙電影大師阿莫多瓦的《乳房與月亮》里,那位美麗乳房艾絲的男人,人稱屁仙噴火王,靠表演放屁,博人一笑,掙些碎銀子糊口。這大概可以稱之為行為藝術吧。我沒有深究阿莫多瓦宏旨何在,卻於影片中觀眾的笑聲里覺出些苦澀。由此我想到自己在小說中寫到的幾個有關放屁的故事。那都是生活中真真實實發生的事,我只是稍加敷衍而已。

我如果告訴你,有人因為放了個屁,便陷牢獄之災,被判有期徒刑三年,你肯定不相信。不過我向你保證:這絕非虛構。「文革」期間,一個炎熱的夏日,某縣機關全體幹部下農村勞動。大家都累得汗流浹背,腰酸腿痛。是時,某幹部忽覺腹中氣流滾動,乃放屁之兆。此君生性滑稽如東方氏,每有妙語。只見他哈腰蹶臀,洪喧一屁,聲隆如雷。立時,社員及機關幹部掩鼻笑罵,其樂融融。本來都在俯身勞作,此刻都直了腰,停下手中活計,放聲大笑,渾身輕鬆了許多。那放屁者仍不解癮,想給階級兄弟們帶來更多的快樂,便振臂高呼:同志們,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頓時,同志們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四野鴉雀無聲,只覺得日頭更毒了。沉默片刻,忽聽得有人厲聲喊道:把現行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揪出來!發出喊聲的是縣機關來的頭頭兒。那位不識時務的東方氏還沒反應過來,就立即被人踢了一腳,跪在了泥田裡。烈日之下,現場批判會開始了。就在當天,縣公安局來人,將這位「現行反革命」五花大綁,喝斥著押上了警車。社員們都被嚇壞了,私下裡說,這個幹部其實很和善的,沒想到一個臭屁,就把自己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只怕要判死刑。沒過多久,社員們從牆上貼著的布告知道,那人被判三年徒刑。都說還算好,腦袋保住了。

自小就聽過一個放屁的段子,總以為是民間演義。村裡人卻說,真有這回事,說的就是誰誰的爺爺。說是那老爺子最好放屁,有日往鎮上趕集,來回十華里,一步一屁,硬是沒歇過氣。有回要出門做客,場面有些講究。怕放屁失了體面,就帶上小孫子。事先交待好了:爺爺若是放屁,就賴孫子。待要入席,爺爺人未坐定,屁先響了。便道:這小東西,就是喜歡放屁!賓客皆笑:打屁嗵嗵,不是好種。敝鄉調侃別人放屁,常說此話,並無半點兒惡意,反倒顯得親密無間。大人喝酒猜拳,攀親講古,久久不得散席。小孩子三扒兩咽,就吃飽了。那小孫子等得不耐煩了,高聲問道:爺爺,你還放屁嗎?我想玩去了。爺爺舉起筷子就要打人。人們哄堂大笑,自此便有這鄉村掌故傳世。

敝鄉有句俗話:打屁人,自申更。申更,說的是舊時深夜敲更,引申為報信的意思。這句俗話大致義同賊喊捉賊,只是沒有那麼刻薄和貶義。眾人圍坐,忽聞臭氣瀰漫,都會掩鼻皺眉,環顧四周:誰放的屁?最先發問的,十有八九就是放屁人。城裡人凡事講究得體,要放屁了,若有可能,盡量走開些,上策是衛生間里暫避。實在情有不堪,就調息勻和,免得放出聲來。別人覺出有不良氣息襲來,也只屏住呼吸,誰也不會點破。倘若猜出是某位尊貴者放的屁,更要面帶微笑,如沐春風的樣子。鄉里人率真些,聞得臭屁,硬是要說出來。記得敝鄉有年稻穀收成不好,紅薯卻豐收了。吃紅薯最易放屁。那年月生產隊三天兩頭開會。隊部被稱作倉庫,有間屋子專門用作會議室。吃過晚飯,生產隊長吹著哨子,扯長了嗓子,高聲叫喊:十二隊社員,吃過晚飯到倉庫開會!男女老少都塞了滿肚子紅薯,釀著一肚子氣。隊長高聲念重要文件,社員們就高聲放屁。沒人在意屁聲,也沒人說誰的屁臭。偶遇一屁奇臭,有男人就會笑道:哪個黃花閨女放的屁?薰得蚊蟲死!黃花閨女們個個若無其事,沒誰敢拿手去捂鼻子。她們怕人說打屁人自申更。男人們戲言黃花閨女的屁格外臭些,自有一番理論。她們畢竟怕羞,想放屁了,死死忍著。直等到忍不住了,才慢慢放將出來。醞釀時間過長,質量自然不同凡響。生產隊長見下面笑聲屁聲嘩然一片,越發提高嗓門念著文件。此等場景,喜歡玩西洋概念的先生們倘若得見,必定驚嘆貧下中農個個都是解構大師。

我奶奶有句口頭禪:高聲說話,大聲放屁。意思是說人要直率豪爽,不要那麼多彎彎腸子。我小時候由奶奶帶著睡。臨睡前,奶奶都是坐在床頭,欠著身子吹燈。奶奶牙齒掉得沒幾顆了,嘴巴不怎麼關風,總得吹上好多次,煤油燈才熄滅。有回奶奶吹燈時,吹一口氣,放一響屁,燈火卻頑固地搖曳著。最後奶奶用了最大的力氣吹,放了個最響的屁,燈才終於黑了。我格格地笑,說,奶奶,燈不是你吹熄的,是屁吹熄的。奶奶在黑暗中就敲我的頭,笑著說,響屁不臭,臭屁不響。不響的屁,鄉里人稱之蔫屁。敝鄉說那種暗地裡使壞的人,叫做好放蔫屁。我痴長若許年,沒增進見識,卻見過各色嘴臉。遇著那類表面溫文爾雅,背地裡什麼都做得出的人,我就想起那個鄉野名詞:蔫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