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煞風景事 老睡不著

我的睡眠向來不好。怕吵了夫人,盡量沉靜些。可越是想氣沉丹田,越是翻來覆去。有時忍不住嘆息,有時又會啞然失笑。夫人就說,別東想西想,安然些,就會睡好。我說,不是想事兒才睡不著,而是睡不著才想事兒。腦門子上又沒長個開關,說關就關了。夫人無奈,微嘆幾聲,翻了個身,又呼呼睡去。

我真的不願想事兒,巴望著腦子裡塞的是棉絮。老岳母是我家的健康導師,成天看《大眾衛生報》、《健康報》之類,遇著偏方秘訣,立刻打電話過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日,老人家告訴我,某專家說了,腹式呼吸有助睡眠,還能調節肝脾腸胃功能。難得老人家一片苦心,我只得如囑而行。每晚上床,便仰身平卧,雙手抱胸,鼓腹如蛙,慢納緩吐,心無旁騖,聚精會神。居然真的有效,沒多久就哈欠喧天,意識逐漸朦朧,身子開始往某個不可知的地方下墜。

可是突然,像被誰猛敲了一下,人又清醒了。準是想起了什麼事兒。真是該死,總是當我快要墜入某個神秘的去處,都會有件事兒將我拽回地面,多半還不是什麼好事。比方昨夜,我剛有些迷迷糊糊,忽然想起清早同夫人去長沙的百年老店楊裕興吃面,見著件很不舒服的事。一胖警察吃罷面,坐在那裡剔著牙,大口大口往地上吐痰。我望望他,想請他文明些。可我倆的目光無法相遇。他那金魚眼總是往一邊斜翻著,朝天花板上瞟。他低頭吐痰,就把眼睛閉上,然後又瞟上去。我幾乎見不著他的黑眼仁,只看得見那發紅的鞏膜。夫人看出我的不高興,輕輕踢踢我的腳,示意我忍著些。這時又進來幾位警察,比那胖警察年輕些。他們坐了下來,表情漠然,也沒往那胖警察瞟一眼。我掃了眼過去,見幾位年輕警察胸牌上的警號比那胖警察數碼小些。我對軍銜、警銜之類永遠弄不清,根本看不懂他們肩章上的星星杠杠意味著什麼。我只是瞎猜:幾位年輕警察的警號數碼小些,級別只怕就高些。胖警察的痰吐得更厲害了,我就相信自己的判斷也許沒錯。我很有些厭惡:那胖警察嫉妒年輕人混得好,便更加不停地往地上吐痰,就能把自己吐成個高級警督?我實在沒胃口了,面勉強吃了一半,擱筷而去。

有日夫人下班回來,同我講了件可氣的事,又是關於警察的。三個交通警察,酒氣薰薰,毆打一名的士司機。那司機滿頭血污,起初還強言爭辯,作抗拒狀。沒幾下就敵不過了,抱頭求饒。三個警察煞是勇武,不肯鬆手,繼續拳腳相加。圍觀者眾,沒人敢講句公道話,更不用說插手勸解了。有人看不下去,只在一旁輕聲議論: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終於有人見義勇為,撥了手機打110報警。可他沒說上幾句,就罵罵咧咧,重新撥打電視台。又沒說上幾句,就氣憤地合上手機,罵道:警察打人,合理合法,沒人敢管!我聽著血脈怒張,氣喘如牛。質問夫人:那司機犯了什麼王法?哪怕犯了天條,警察也不可以打人呀!夫人苦笑道:你怎麼了?就像是我打了人!好了好了,我不該告訴你這事兒。你彆氣了,鎮靜鎮靜,不然你晚上又睡不著了。

有回夫人又說,她在公交車上碰著個小男孩,長得挺可愛的。他上車後,掏出個本子晃了晃,不用買票,就坐下了。夫人知道月票早已廢止,不知又出台什麼新的票證了?便詢問那小孩。小孩一臉傲氣:我爸爸是公安局的,這個本子是我們公安子弟享受的待遇!

人到晚上,胡思亂想,膽子也大些。後悔當時真該說那吐痰的胖警察幾句。莫說他是個警察,就算是普通百姓,也不該如此不文明嘛。我若說了,恐怕只有兩種結果:一是那胖子惡語傷人,二是那胖子老拳相向。無論哪種情況,敗下陣的肯定是我。罵人得用粗話,我出不了口;打人警察有特長,我更不是他的對手。說不定我還得跟他往派出所去走一趟,十有八九白的就變成黑的了。

三個警察打人,我若在場,說不定會上前制止。不用假設,警察定是連我一同打了。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這虧可就吃定了。我身子骨必定不如那司機壯實,經不了幾拳,可能就起不來了。圍觀者絕對以為我是那司機的親戚或朋友,不然哪會如此傻鱉。我又是受不得半點兒屈辱的,拚死都要爬起來,撲將過去。註定又是應聲倒下。

我若是公安局的,斷斷不會讓兒子使用那個「特別通行證」。不是我假充廉潔,只是怕貽害兒子。我沒哪天不囑咐兒子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找個好職業,過上好生活。可我更知道命運變數太大。萬一兒子日後只能布衣素食、清貧終身呢?我不會讓他從小就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自己高。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千年古訓,自當記取。

怎麼回事?整晚想的儘是同警察有關的破事兒!我只覺渾身酸痛,眼皮澀脹,腦袋麻木。胸口緊緊的,憋著股氣,禁不住長嘯一聲。不料又驚醒了夫人。哎呀!你又通霄未眠?

睜眼四顧,東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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