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煞風景事 臉色

二十年前,有回往商店購物。售貨員們表情統統漠然,眼睛望著街道行人。進進出出的顧客他們竟視而不見。我湊到櫃檯邊,說了想買的東西。那位女售貨員奇怪地望望我,朝同事做了個鬼臉,抿嘴冷笑。然後低著眼皮,不再望人。收錢,找錢,發貨。

我提著東西,出門好久了,臉還滾燙如火。我哪地方惹得她那麼好笑?老半天,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我用語太客氣了,售貨員們不習慣。無意間我又拿出錢來數數,發現那女售貨員多找了五塊多錢。

次日,我順路又去了那家商店,喊了那位找錯錢的女售貨員。不料我話沒說完,她臉色鐵青,惡語道:你神經病!誰多找你錢了?她的同事們,有的白眼睛,有的哼鼻子,有的怪笑。我氣促語塞,說不出話,像被當場抓住的賊,無可逃遁。我一賭氣,扭頭走了,退錢你不要,怪不得我。當時,我月工資還不到四十元哩。

不過,這事過去很久,我都弄不明白:我好心好意去退錢,她憑什麼要罵我呢?後來才明白,說她找錯錢了,等於讓她在同事面前丟臉了。那是國營商店,正吃著大鍋飯哩!

年歲愈長,遇事愈多,便懂得囑咐自己心平氣和,免得傷了身子。世間很多事情,不是我等無名小輩管得著的,但憑自己良心做事,別人且由他去吧。這臉色,我照舊和善著、謙恭著、平和著,別人的臉色,不去看、不想管、也管不著。

原先在衙門公幹,有位官長同事,成天黑臉皺眉,忘乎所以。很多回,下級單位來辦事,他總是鼻子里打哼哼,眼不望人,愛理不理。我在場見著,很是尷尬,就像自己對不住別人似的。下面來的那些人,很多是我熟識的,就更覺難堪。他們同我私下裡說:沒見過如此沒教養的人,還什麼狗屁副廳級幹部!我能說什麼呢?只好倒茶看座,顧左右而言他。此等情狀見識了幾回,我就學聰明了:但凡下面來人找那位官長,我先溜了,免得難受。我實在不忍看他那張臉。

百姓看不慣官員的臉色,其實百姓們自己的臉色,也不儘是好看的,往大街上走走,去車站碼頭看看,鮮有幾張和顏悅色的。有兩年,因工作之故,我幾乎每周要坐兩小時短途火車。短途只有站票,得碰運氣找空座位。遇有人占著兩個座位,或乾脆躺著佔三個座位,我總是客氣地問:請問這裡有人嗎?回答肯定是:有人。再看那答話人臉色,必定冷若冰霜。可是,我知道,這座位十有八九是沒人坐的。於是我每次都說:好吧,我先坐一下,來人了我再讓。遇著這種鄰座,兩小時的車程就會變得特別漫長。

我專門琢磨過火車上旅客的臉色,很有喜劇效果。中國列車的硬座車廂,通常擠得水泄不通。有了座位的人,臉色就莫名其妙地驕傲。站著的人,臉色是羨慕的、嫉妒的、氣憤的、煩躁的、自卑的,誰從身邊擠過,他多半會怒目而視。剛剛還是站著的,碰巧身邊有人下車,飛快地搶了座位,立即就變得高人一等,面呈得意之色。站在他旁邊的,手往他靠背上搭搭,他就會拿眼去白別人。

躺在卧鋪車廂的人,感覺格外優越。他們的臉色通常是矜持的,一般互不搭話。買著下鋪票的人,自覺身分不凡。睡中鋪的,心有不平,會找理由安慰自己:還乾淨些、清靜些。上鋪的人則覺得沒面子,有的甚至會自言自語,申明自己只買著上鋪,情非得已。即便能聊到一起去,往往是干坐很久之後的事。說不定他們會聊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硬座車廂,那不是人呆的地方。而此時,他們的臉色,定是要麼自得如市儈,要麼悲憫如上帝。

軟卧車廂的人,儘可能優雅著。四人一間,相互客氣地招呼一聲。他們的臉色盡量溫良恭謙。他們會縱論天下大事,儘是高見。中國早沒世襲貴族了,誰都是平常出身,躺軟卧的人,大多都有過擠硬座、睡硬卧的經驗,但那都是遙遠的事情了。哪怕前不久他還睡在硬卧車廂里,那種卑微的感覺也是儘快忘卻的好。他們根本就不會去想像同輛列車上別的旅客,他們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官員也許正在想這次幹部調整,自己應該更上層樓,而誰誰也許會頂掉自己;做大生意的,須謀劃資本擴張,吃掉哪家公司的市場份額。如果投機,四個人正好湊桌麻將。誰先打了哈欠,有人就會善解人意道:休息吧,休息吧。其實,他自己也許早睏倦了。有人還會煞有介事換上睡衣,就像在家裡或下榻五星賓館。因為年齡和脂肪原因,四個人至少有一個人會打鼾。狹窄的空間里,空氣不循環,你吐自五臟,他納於六腑。他們是同一階層,真可謂同呼吸、共命運了。

想想軟卧車廂的上流人士如此親和友善,硬座車廂的平頭百姓就有些不爭氣了。他們誰也不比誰高貴到哪裡去,只要撈著個座位,就趾高氣揚了。若是相互踩了腳、撞了腰,輕則爭吵,重則廝打。更不用說混跡其間的小偷了,他們公然如入無人之境。旅客只要捂住自己口袋就行了,別人的閑事不會去管的。倘若有人失了竊,大聲呼救,四周的臉色一片茫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