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替有錢人著急 窮人拿唾沫淹死你

我很佩服張天蔚先生,居然能耐著性子,讀完奇文《「窮人」,文明史的反面角色之一》,居然又有興趣著長文(《書屋》2001年第1期《看毛志成先生對窮人開刀》),先國際後國內,好生說道理。真是好修養。毛先生的大名,我幾年前就眼熟了,但自從讀過他的一篇吹捧貴族的大作之後,見著「毛著」就「怕死」(pass)了。隱約記得,儘管毛先生津津樂道的是所謂貴族精神,而文章中往往是貴族和貴族精神兩個詞混同使用,給我的印象就是:凡是貴族,即有貴族精神,亦即高而貴之,全賴他們弘揚民族之魂靈、傳承文明之衣缽,方有今日之中國。可今日中國人的文明素質很成問題,這就怪歷代皇帝太吝嗇了,公侯伯子男封得太少。而窮人家孩子只有好好讀書,科場得意,才能高官厚祿,有的就被皇帝老子糊裡糊塗賜了爵位,敗壞了貴族血統的純正。天下又總不太平,朝代一更替,前朝的貴族又不作數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讀書人十年寒窗掙來的爵位,很可能又被不肖後人弄丟了。於是,貴胄薪火不繼,萬般無非下品。千古顯貴府第,惟有孔門一家。頂頂可惜的是,就連孔家店,也被後人砸爛了,枯竭了洙泗淵源。難怪中國總富裕不了。如果秦始皇果真長生不老,成就千古一帝,現行紀元乃是秦歷若干年,貴族肯定大大的有,中國肯定大大的好了。

我本可同毛先生套套近乎,尊他為階級兄長的。我從姓氏起源中知道,王姓的先祖,本是周天子的小兒子,因為說了直話,被貶為庶民,逐出周室。先祖淪落民間之後,只因曾是王族,便以王為姓。如果我讀的那本書不很附會,我的血統其實很高貴的,甚至比孔門都要悠久且顯赫。可是,我正像那位因言獲罪的遠祖,不太看貴人臉色的,更不問自己的血統。自己目前並不富有,但也不是太窮。怕只怕哪天真的窮困潦倒了,生活苦些也是命中注定,卻還要背上個「文明史的反面角色」的包袱,就實在冤枉了。我生活在真實的民間,天天打交道的都是那些此生暴富無望、倘若命舛就會貧窮的平頭百姓,他們都是大大的良民,從他們的臉上實在看不出什麼「反面」來。

中國不會再有貴族了,只會有富人。我沒有仇富情結,並不籠統地認為「肉食者鄙」;相反,我做夢也想當比爾?蓋茨。但是,凡富就「正面」,凡窮就「反面」,打死我也不相信。我並不斷章取義或強加於人,但琢磨毛先生的高論,他是將芸芸眾生及其品格等合併成兩個同類項:富人、貴族、高貴、精英、正面、進步;窮人、下賤、愚魯、草芥、反面、破壞。我的老天,這幾乎讓人想起希特勒的納粹理論:凡「非我族類」者,都是蝗蟲般繁殖的低等生命,應該從地球上消失。倘若真把「反面」的窮人從這世界上消滅掉了,只剩下一些富人和貴族成天袖著手,在別墅前的綠草坪上喝雞尾酒,只怕也喝不了幾天。

人類本是多災多難,舉步惟艱。如果毛先生的理論成立,世界只好早早消亡了。因為這世上實在是富人少而窮人多。「正面」的富人哪怕個個三頭六臂身懷絕技,也抵擋不過那麼多「反面」的窮人與他們干戈相對。歷史能夠進步到二十一世紀,富人和貴族們真是辛苦了。試想,他們千百年來要與窮人作多少艱苦卓絕的鬥爭,才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飛機、宇宙飛船、網際網路以及民主、法制、國際公約。我日前看到一份資料,預測未來二十年哪些不會改變,其中就提到了貧窮:世界財富的浪潮再怎麼高漲,也抬不起第三世界貧窮這條大船,說是「人們將目睹第三世界大規模的饑荒」。這裡「目睹」別人「饑荒」的,大概都是「正面」的富人吧。那麼富人們肩上的擔子就更重了,他們擔負得了嗎?他們會不會因為讀了「毛著」,終於明白窮人反正是文明史的反面角色,一生氣就撂了擔子呢?那人類末日真的就到了。

恕我不敬,毛先生在我印象中只是個符號,對他本人我並不了解。不知道毛先生自己是富人還是窮人。聽說現在很多高校推行了新工資制,著名教授年收入十萬元以上。毛先生的收入肯定很高,光工資收入就在十萬元以上?如果估計少了,且勿怪罪,不是我小看教授,實在是沒有見識。毛先生著述頗豐,就按千字千元算?每天三千字,日日不輟,絕非易事。我相信毛先生是神人,每年碼字總在一百萬字以上,年收入可在一百萬元。還假定毛先生餘暇時間玩玩股票,且從不折本。如此一算,毛先生算是富人了。如果稍稍擠掉點兒水分,只怕也富不到哪裡去。而且,窮有底限,富無止境。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就是窮了。富呢?正是俗話說的,官永遠有比你大的,錢永遠有比你多的。如果只有到了比爾?蓋茨那個份兒上才算富有,天下就都是窮人;如果同發達國家相比,包括中國在內的第三世界就都是窮人;如果同先富裕起來的那部分人相比,中國絕大多數工人、農民和國家工作人員也都是窮人。

幸好窮人們沒怎麼有機會讀到毛先生的文章,不然會很麻煩的。我做了個假想,比方碰上個窮人,我說,有位姓毛的學問人說你是文明史的反面角色。窮人一臉茫然,他聽不懂。我於是又說,毛先生說你拉歷史後腿。窮人隱約聽明白了,眼睛睜得天大。我再換種說法解釋,毛先生說你是反動派。恰好這位窮人有「文革」經驗,脫口而出,說,真是知識越多越反動!我想反動派是政治帽子,窮人會害怕,便改口說,毛先生說你是壞人。窮人憤怒起來,想罵娘了。我馬上勸住了他,說,人家毛先生是讀書人,你得文明些。窮人不罵娘了,挽起袖子想動手打人。我又說,不行不行,人家毛先生是斯文人,你不得粗魯。窮人無奈,只好呸!吐了一把口水。我又想,如果誰有耐心,挨個兒去告訴窮人,如此如此,他們每人吐把口水,也定會白浪滔天,淹得死人。

忽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篇名文,題目叫「喪家的資本家的乏」什麼的,寫到一種淪為玩偶的動物,見了闊人就怎麼的,見了窮人就怎麼的。我不好意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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