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常識性困惑 瞎想與胡說

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至今忘不了。說那猴子、兔子和狐狸原本是朋友。可狐狸狡猾,猴子和兔子總是吃虧。有回,猴子同兔子商量,想捉弄狐狸。猴子同兔子悄悄議論,世上什麼東西最好吃。它倆知道狐狸正躲在一邊偷聽,便故作神秘。猴子說,馬屁股上的肉是天下美味,有幸吃到,不枉世上走一遭。兔子問,馬屁股上的肉,如何吃得著?猴子說,這就得想辦法了。山下草原上,有匹大白馬,正躺在那裡睡覺。待我偷偷兒跑去,把自己的尾巴同馬尾巴纏在一塊兒,然後就開始吃。馬被咬痛了,肯定會飛跑起來。我才不管哩,吊在它巴上繼續吃去。兔子故作沮喪地說,我的尾巴太短,沒這口福。猴子拍拍胸脯說,你等著,我吃飽了,帶些回來讓你嘗嘗。狐狸聽罷,心中竊喜,飛奔下山。果然見有白馬一匹,正躺在草地上酣睡。猴子竄上高樹,兔子爬上山頂,等著看好戲。只見那狐狸逡巡片刻,便如猴子所授,如此如此。忽見白馬長嘶而起,狂奔如風。可憐狐狸拖打在地,遍體鱗傷。從此以後,狐狸的毛色灰紅雜亂;馬兒再不敢躺在地上,睡覺都是站著;猴子拍胸大笑,樂極生悲,摔下樹來,屁股落下個紅疤;兔子高興得手舞足蹈,不小心把自己抓成了三瓣嘴。

這故事蘊含的其實正是老百姓的認識論:他們就是這樣憑著想像解釋世界萬物。很長一個時期,我正是照著這種邏輯胡亂想些事情。隨意附會,天方夜譚。不怕方家笑話,只圖說出來好玩。

比方瘋狗是怎麼回事,我自有一番糊塗想法。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縣政府專設了狂犬病防治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成立了家犬捕殺隊。三個機構的正式名稱都很長,如果簡稱狂防領導小組、狂犬辦和狂犬隊,聽著都不順耳;約定俗成,老百姓都知道縣裡新成立了打狗辦。一時間,打狗辦的人手持五尺長棍,上山下鄉,走村串戶,見狗就打。敝鄉好吃狗肉,這些長棍們吃狗肉吃得滿嘴火泡。

我當時傻想,狗本是忠誠的象徵,古時為臣者說自己乃聖前走狗,是種榮耀。直到近世,走狗才漸漸淪為貶義詞。詞義雖然貶了,但有些人走狗照做,洋洋得意。往往在那種很體面的場合,總有些很體面的人,自以為很體面的談資,就是吹噓他同某某高官如何如何鐵杆。他們所說的鐵杆,最有力的證據,就是某某官員,把某件最隱私的事密托給他,讓他去擺平了。

狗作為人類的僕從,忠心耿耿了幾千年,怎麼說瘋就瘋呢?聽說天才與瘋子,只隔著一層紙;捅破這層紙,天才就成了瘋子。梵谷每瘋一次,就有一波創作高潮。據說這位天才畫家流傳下來的藝術傑作,都是一次一次發瘋的結果。我當年不聞有瘋牛,只知有瘋狗。狗是我知道的最聰明的動物。由人推及狗,我相信凡是瘋了的狗,都是天才的狗。當狗聰明得像人,就瘋了;不再忠誠於人,而要咬人。有些做上司的寧願任用庸人和蠢才,忌諱重用聰明人,是否就是擔心有朝一日被咬呢?

我的好鑽牛角尖,中學時代就有前科。有回我同政治老師說,通過學習辯證唯物主義,我相信天上肯定有神仙。老師大為驚詫,說一個是唯物主義,一個是唯心主義;一個是無神論,一個是有神論。你怎麼回事?我說,辯證唯物主義認為,萬事萬物都是從無到有,由低級到高級,由量變到質變。生命起源,最初是無機物,再發展為有機物;又從低等生命,進化到高等生命;具體到人,經過若干年進化,先有了類人猿,再由類人猿進化為人類。那麼,人類最後要進化成什麼物種呢?只有羽化成仙了。老師口訥半晌,說,今天的人類比古代人類智力發達,這就是進化。我說,今天的人未必就比古人聰明,不然為什麼很多前人的發明創造我們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埃及金字塔,有人就提出假想,說是外星球高智能生命建造的。哪怕我們承認現代人比古代人聰明,也只是量變呀,最後得發生質變才符合辯證唯物主義原理。人的所謂質變,就是進化成比人類更高級的生命,不是神仙還能是什麼?老師沒法接下話去,恨恨地望著我。我頑皮道,老師,你可以批評我對辯證唯物主義作庸俗的理解。老師接過我自己提供的炮彈,體面地下了台階,說,你還算有自知之明。

我現在仍然在想,這世上真有某種哲學能夠徹底解釋世界嗎?我有了質疑,便沒了科學頭腦,只有滿腦子荒誕的幻想。九天之外,沒有神仙,肯定也有比人類聰明若干的高等生命。姑且稱之為天人。自以為萬物靈長的人,不過是天人們用來作實驗的物種而已,好比人類實驗室里養的那些小白鼠。原來,天人關於自己進化的早期資料缺失,就拿人來做實驗。兩千五百多年前,天人給一個名叫孔子的東方人賦予特殊智慧,想看看非凡的人是如何影響人類的。過了很多年,一個叫朱熹的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算是勘破了天機。這是後話。孔子誕生後的五百多年裡,天人發現東方出現了神奇變化。那些黃皮黑眼的東方人智慧、文明,創造了很多奇蹟。而西方那些白皮藍眼的人,還在茹毛飲血。於是,天人又給一個名叫耶穌的西方人賦予特殊智慧。耶穌承擔的試驗項目不同於孔子,他的使命是設計一種叫做宗教的遊戲。基督教便莊嚴誕生。此前天人曾設法讓釋迦牟尼創立過佛教,也許因為負責這個實驗項目的天人瀆職,沒有達到滿意的研究目的;後來天人又讓穆罕默德創立了伊斯蘭教,用不同的教義試驗不同的人種。這些不去詳說。單說基督教,這可是天人的得意之作。他們發現此教流布之地,人們慈愛、忠誠、勤奮。西方很快趕上東方,並超過了東方。這時,天人學術界發生了爭論:引起人類東西方不同變化的因素,到底是宗教同世俗的區別,還是人種的不同?各種觀點相持不下,天人最高當局只得提出新的方案:找一位和耶穌同種族的猶太人,賦予他特殊智慧,讓他創造一種無神論的哲學,且看驗效如何。天人發現不管聖潔的宗教或世俗的哲學,都會生成許多變種,猶如病毒的變異。於是,人類歷史上最殘忍、最廣泛、最持久的流血事件發生了。就連愚蠢的人類自己都已察覺,人類最新的災難,就是兩個猶太人的對立。天人得出的結論是:種族、膚色、語言、地理位置、氣候等等都不是影響人類生存狀態的決定因素,理念才是最重要的,無論這種理念表現為哲學、宗教、世俗學說或者謊言和巫術。天人終於後悔了,大聲疾呼:夠了,夠了,該死的理念!不要再讓人類玩什麼理念了,叫他們好好活著吧。

越來越多的疾病降臨人世。人類連感冒病毒都還沒有徹底弄清楚,艾茲病洶湧而來;艾茲病尚未被征服,又不知從哪裡鑽出了薩斯病毒。人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顯得低能、脆弱和無助。我們竟然是那樣狂妄自大,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人類發瘋似的自我膨脹,總以為強大有力就可以君臨天下。可是時時要取人小命的恰恰是眼睛看不見的微生物。人類有著傑出的微生物和病毒專家,他們的研究手段也日益先進。可是,人類卻一天天淪為微生物的玩偶。相傳古代中國,一位將軍率部出征。不幸瘟疫流行,三軍將士盡數癱倒。將軍見戰車前面有株野草,隨意拽來咀嚼。過不多久,將軍感覺身子硬朗起來。他猜這種野草也許正是救命良藥,便命將士采而食之。果有奇效,一株野草即令瘟疫遁身而去。因將軍於戰車之前得遇良藥,便叫這種無名野草車前草。車前草現在仍是中藥一味,卻再無當年顯效。野草還是那株野草,人卻不是當年的人。不必說遠了,我小時候住在鄉下,若是瀉肚子,只須采籬上野刺嫩尖,洗凈生嚼,就萬事大吉。如今遇病得趕緊吃藥,卻沒有哪種葯能立竿見影。

薩斯病毒肆虐幾個月了,人類仍束手無策。有幸活下來的患者,居然並不是靠什麼有效藥物,而是全賴調動自身免疫力。這幾個月,我窩在家裡躲避瘟疫,腦子裡儘是些怪異的想法。罷了,罷了,我實在不忍往不吉利的方面去想。只祈禱上蒼早開法眼,普救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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