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

《沉默的羔羊》還不能算是經典,可「名著」的殊榮它還是當之無愧的。一部書,印到四百萬冊以上,無論如何其影響力不能低估。《紐約時報》一九九二年的暢銷書排行榜上,《沉默的羔羊》穩穩地坐著第一把交椅,而根據它改編的同名電影又在本年度一下獲得了五項奧斯卡大獎,這一來更是推波助瀾,使這部以懸念及恐怖著稱的小說在全球範圍內達到了家喻戶曉的地步。

我大約三年前在一個朋友的家中看到了《沉默的羔羊》。那是原版錄像。看之前並不知道它講的是怎樣一個故事,只是從「美國之音」中獲悉這是部奧斯卡獲獎片;既然是獲獎片,似乎總要刮目相看。於是乎看了。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叫人從頭至尾頭皮發麻手心捏汗的故事!尤其是男主人公那雙怪異的褐紫紅色的眼睛,久久地留在我的腦海中,讓人感覺著異樣的不安與激動,怕想到它,又忍不住要去想,彷彿兒時在黑暗中坐在小凳上聽大人講紅眉毛綠眼睛的鬼怪故事。然而,就是這麼一個恐怖的故事,為什麼竟取了《沉默的羔羊》為名呢?影片雖然在男女主人公的對話中幾次提到「羔羊」一詞,可自始至終「羔羊」的影子一次也沒有出現。當初看片子時因為一直處在頭皮發麻手心捏汗的緊張狀態,倒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所以直到今年夏天翻譯此書之前,對此一直不甚了了。

暑假開始前不久拿到小說,花了兩天時間通讀一遍。結果發現,「沉默的羔羊」是譯錯了!從字面看,至少也該譯作「羔羊的沉默」(TheSileheLambs)。但即使「羔羊的沉默」也不對,不符合全書的主題。女主人公美國聯邦調查局實習特工克拉麗絲-史達琳出身寒微,父親是家鄉小鎮上一名巡警,一次夜間巡邏時碰上兩名竊賊兼癮君子,以身殉職。母親白天在汽車旅館做幫傭,夜晚到咖啡館當廚子,以此艱難地維持著一家的生活。兩年後,史達琳被送往蒙大拿她母親的表姐家中寄養,年幼的弟弟妹妹仍留在母親身邊。當時史達琳只有十歲。母親的表姐及其丈夫是牧場主,牧場上放養的主要是羊和馬,可這些牲口大多有些毛病,不是腿瘸就是眼瞎。它們宰殺後被做成膠或肥料,活著拉走的則將成為狗的食品。史達琳發現這一切後,一顆童心受到強烈的刺激,她想救這些可憐的牲口,可是年僅十歲的一個小女孩兒又能做些什麼?她決意逃離這個牧場,心想至少可以帶走一頭牲口——她到牧場後成了她好伴侶的一匹有眼病的母馬「漢娜」。一天夜裡,史達琳從黑暗中驚醒,她聽到了凄厲的尖叫聲。是春天的羔羊,它們正在牲口棚里遭宰殺。史達琳終於下定了出逃的決心,否則她的「漢娜」也性命難保了。她就這樣離開了牧場,來到了實際是孤兒院一類的慈善機構,「路德會教友之家」。

這一情節在全書所佔的篇幅不多,但它卻是史達琳的一大心病,在她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深深的創痕,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她以後的人生路徑和理想抉擇。家貧,父死,孤兒一樣漂泊的童年,唯一的出路是讀書,在讀書中競爭,在競爭中取勝,由此出人頭地,為父母爭光,為史達琳家族爭光。蒙大拿牧場七個月的寄養生活使史達琳明白了什麼叫任人宰割,什麼是弱者的呼號。孤苦無援的史達琳自己就是個弱者,從羔羊遭宰殺時發出的尖叫聲中,她或者依稀聯想到了自己的命運。她不能接受這樣的命運。她跑了。以後她靠著歲月風霜鍛鍊出來的堅毅與刻苦,靠著她的「武器」——在競爭中戰勝所有對手,一步步與命運抗爭,逐漸向自己的理想靠近。她讀完了弗吉尼亞大學,獲得了心理學與犯罪學的雙專業證書,然後進了聯邦調查局的行為科學研究部當實習特工。至此,應該說史達琳是成功了,在史達琳家族的歷史上還沒有一名成員曾經走到這一步,只有她的一位叔叔將其大學專科的學位刻到了自己的墓碑上作為榮譽的象徵。可是,史達琳似乎並不滿足,雖然她在行為科學研究部的實習成績都很不錯。所以,當研究部的頭兒傑克-克勞福德召見她並指示她去接觸被關在精神病院的「食人魔王」萊克特醫生時,史達琳感到機會來了。所謂「行為科學研究部」只是委婉的說法,實際是指聯邦調查局內專門處理系列兇殺案的部門,面對的都是些地獄一般的罪孽與殘暴,所以不用說是一位年紀輕輕的女實習生,就是久經風雨的老手,對此也不太敢問津。事實上,克勞福德從前的一員虎將威爾就被萊克特用裁油地氈的刀劃破了肚子,臉上則跟「被畢加索畫過似的」。精神病院的一名護士被他撕裂了。以前一名也曾想接觸他的調查人員,最終是連自己的肝也沒有保住,叫萊克特給拌著豆子吃了。然而所有這一切並沒有妨礙史達琳毅然接受克勞福德交給的任務。克勞福德問她是不是「容易受驚嚇」?她巧妙地回答說:「現在還沒有。」如果她只答一個「不」,顯然就太虛假,太英勇,不能叫人相信;如果給一個肯定的回答,那到手的機會眼睜睜地就要失去。史達琳接著問克勞福德為什麼選中了她去干這份工作,克勞福德回答說:「主要因為你是手頭可以找得到的人。」很乾脆,直截了當。克勞福德開始其實沒抱多大的希望,他找到史達琳只是因為他的手下實在派不出別的人來了,「老一套——人手不夠」。可史達琳一聽這話心裡就明白了:這是一次機遇,更是一次挑戰,她要好好把握並利用這機遇,接受這挑戰,出色地完成克勞福德交給的任務。

本來,事情往下發展也就沒有什麼奇特之處了,因為克勞福德派史達琳去接觸萊克特的目的,主要也就是想從這位超凡的精神病專家那裡得到一點精神病學方面的幫助,希望他的回答多少能有助於行為科學的研究。史達琳則可以利用她特有的魅力,讓沉默了多年的萊克特開口,然後順利交卷。萊克特確實開口了,可他不願接受調查問卷上的那些心理諮詢,他根本就對那一套不屑一顧。他最感興趣的是津津有味地鑒賞別人的痛苦以及細緻入微地攫取他人的隱私。他又好炫耀,炫耀其學問和精明。他認為他有非凡的洞察力,能看透一切。他認為至少在他的領域自己是超一流的。所以當史達琳第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一眼就看出了她卑微的出身和爭強好勝的性格。他開始貓玩老鼠似的逗玩這位實習生。他開始吊史達琳的胃口,主動提及行為科學部一直在設法緝拿卻始終沒有成功的殺人兇犯,剝了五張人皮的性變態者「野牛比爾」。他這一提,倒還真把史達琳的胃口給吊了起來,從而也就引出了全書那驚心動魄的主線:追捕「野牛比爾」。

線索是萊克特首先提供的,然而他又不直接告訴你;更甚於此的是,每到關鍵時刻或每當你差不多摸清了頭腦時,他就不再往下說,他要你把你的隱私告訴他作為繼續往下談的條件,就是要「投桃報李」,史達琳深埋在心底的鄰段童年的故事就是這樣被萊克特一點一點地挖出來的。他知道史達琳在「野牛比爾」的案子上會堅持到底的,因為從她在蒙大拿牧場的那段經歷萊克特已經非常清楚地了解到,史達琳的心中其實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尖叫,那便是可憐的任人宰殺的羔羊。在他倆最後一次見面時,萊克特問史達琳,「是不是現在仍然會半夜裡醒來,在鐵一般的黑暗中醒來,聽到羔羊在尖叫?」史達琳沒有否認。萊克特接著又問,「要是你親自抓住了野牛比爾……你是否認為就可以讓那羔羊不再尖叫?」史達琳說是的。如果說史達琳童年時在牧場聽到的羔羊的尖叫聲是真實的話,那麼她長大後心中時不時聽到的羔羊的尖叫聲更多的是具有了象徵的意義,它代表了弱者、受害者,象徵了這些人在孤苦無援中所發出的呼號。在本書中,這些弱者、受害者又全為年輕女性,這就使史達琳似乎更多了幾分切膚之痛。她想像著她們生前的處境,回憶著她們受害後的慘狀,最後一切便凝聚到一個聲音上:羔羊在尖叫,尖叫,尖叫!那是一種召喚,一種不可抗拒的動力,只要這聲音一天不止,史達琳就不得安寧,她會做噩夢,會半夜裡醒來,會不顧一切地闖入一處處令大膽的男人都聞而生畏望而卻步的罪惡的場所。自然,史達琳最終成功了,她逮住並擊斃了「野牛比爾」,所以她終於可以「睡得很沉,很甜,因為羔羊已經安靜」。

這大致就是這個令人發怵的故事與「羔羊」之間的聯繫。由此可見,「沉默的羔羊」的譯法是明顯不妥的,不知當初是誰最先賜了它這麼個譯名。我曾想另起譯名,但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原因是「沉默的羔羊」似乎已為我國廣大觀眾或讀者認可,而且,真正研讀過原小說,了解其中這些細節的來龍去脈的人恐怕並不多,大家關注的多半還是這個故事的本身。我也曾徵求過出版社的意見,他們也認為改名不妥。這樣便將錯就錯,讀者現在看到的就依然是一部所謂(沉默的羔羊)。

說實在話《沉默的羔羊》算不上一部怎樣出色的文學作品。要說「思想性」呢,也不是沒有,或者就是揭露了美國社會的黑暗現實吧,但這樣的說法實在是一種陳詞濫調,也顯得過於膚淺,因此我更傾向於不來談它的思想性,它不過一部小說,講了一個故事,無所謂思想不思想。「藝術性」呢,也不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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